夜未央

　　朱红色的案几上放着一只碧绿色翡翠碗，碗中盛着刚熬好的莲子羹，靖泱和娄忠相对而坐，孔青坐在侧面，谁也没有说话，房中安静极了，只剩下白烟伴着烛火的跳动在房中慢慢四散开来。
　　半响，靖泱取下无名指上带的一直银色戒指，将戒指轻轻沾了一下碗中的莲子羹，银色的戒指瞬间变成了黑色。
　　孔青面带诧异的看着靖泱，不知他此举是何用意，嘴巴动了两下，却最终没有问出声。而娄忠却显得淡然许多，虽有一丝疑虑拂过，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公子需要我做什么？”娄忠开门见山的问道。
　　“回邑梁王宫，向父王和王后如实禀报，说我爱弟心切，为帮瑾弟求得平安符，不惜一人前往深山寺庙，不慎得了风寒，有性命之忧，怕是要在隋国将养一段时日才能回国了，还望母后和父王体惜，儿臣病愈后立刻赶回吴国，”靖泱端起翡翠碗，轻轻吹了吹，嘴角上扬露出一种宁人发寒的冷笑，声音却依旧很平淡，接着说道，“我会在这日夜为瑾弟祈祷，愿瑾弟能早日康复。”
　　“你怎知我会帮你？”娄忠目不转睛的看着靖泱，那双像深潭一样的眼中似乎隐藏着无限的悲伤，这种令人窒息的忧郁竟来自这年仅十七岁的少年，娄忠觉得很悲哀，为他服侍了一辈子的王上悲哀，可是为王者却又需要这种谋略与胆量，或许他才是吴国真正需要的王者霸主吧。
　　靖泱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并不知道。但是要完成这件事却必须要得到你的帮助配合，毕竟母后早就不再信任我了。”
　　这几句话里充满了无可奈何，在空荡的房间中散开并未得到回应，孔青在一旁紧握住拳头，因为紧张担忧，额头上已有一层密密的细汗，靖泱依旧面不改色，一副处事不惊、看淡世事的样子，但是案几下的手却不停的搓着衣角。
　　因为没有回话，房中陷入了一种微妙而又尴尬的沉寂中，靖泱似是下定决心，猛的将翡翠碗中的半碗莲子羹喝掉了大半，孔青想要阻止却没来的及，只是半张着嘴巴看着靖泱，靖泱擦拭了一下嘴角，将翡翠碗放回桌上，推到娄忠面前。这残剩的小半莲子羹显得格外刺眼，“为什么？”娄忠良久问道。
　　“主少母壮，瑾弟今不过十二岁，父王近年来身体不好，若是一旦西去，吴国大权落旁落，怕是我吴国之灾，娄氏一门世代忠良一心为国，将军更是忠心可鉴日月，必定也不愿见此，”靖泱一字一顿的接着说道。
　　“我明天会带着医官的诊断奏章回去禀报王上，”娄忠略顿了顿，慢声说道，“若无其他事情，下官先行告退。公子也请早点休息。”
　　“将军且慢，”靖泱拿起桌上的念珠，微笑着说道，“明日赶回邑梁路途遥远，贵公子陽，随行怕是有诸多不便，不妨留下，我来代为照顾，将军放心，只要有我一日，公子必定安然无恙。”
　　许是做将军杀气太重，有损子嗣，娄家世代单传，因此娄陽无疑就是整个娄家的希望。此番前来隋国之前，靖泱就极力向王上主张带娄陽前来同行，以便历练，当时娄忠就心存疑虑，但是又没想通，现在靖泱此举的目的就很明显了。
　　娄忠突然觉得靖泱很可怕，原来一切早就在他的算计中，娄忠知道自己反对也是无济于事，所以点了点头，“那娄陽就拜托公子了。”说完就离开了。
　　“公子早些休息吧！”由于药力已经开始发挥药效了，靖泱的脸色变得十分惨白，孔青见状说道。
　　靖泱捂住嘴巴，咳嗽起来，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做的有点过。”
　　孔青避开靖泱的眼睛，没有说话。
　　靖泱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许多事情并非我所愿，出此下策也是情非得已，我乃母后亲生，她尚且如此待我，你说我还敢相信谁呢？我强留娄陽在此，虽说非君子所为，但是我也是没有其他办法，”靖泱握住孔青的手，“你是我唯一能够信赖的人了。”
　　“公子。”一席话说的孔青备受感动，竟不能语。
　　靖泱拍了拍孔青的肩膀说道：“你先下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毕竟做戏要做全！”
　　“诺！我先扶公子去房间吧。”孔青起身回到。
　　“嗯。”靖泱点了点头，有些踉跄的站了起来，脸色越来越白，原本朱红的嘴唇没有了一丝血色，两手也变得冰凉无力。
　　孔青有些担忧，靖泱见状摆摆手，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就算是满路荆棘，赤着脚我也要走完！”

　　银色的月光透过朱红色的纱窗照射进房间，躺在床上的靖泱正满头大汗，因为药力正在慢慢的发作，撕心裂肺的疼痛正在慢慢的侵蚀着他纤弱的身躯，被中的拳头越握越紧，但是这身体上的疼痛远远没有心中的痛更加让他窒息，在这权利的尔虞我诈中生活的十七年，让他过早的成熟 ，拥有常人难以媲及的智谋和胆识，但是也将这个原本阳光的少年一步步推向黑暗的深渊。在宫中每说出一句话、每做出一个举动都要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早已将自己全副武装，戴上了属于这个宫闱的面具，而面具下的那张脸因为就不见阳光，早已面目全非了。在内心深处他怨恨着母后，怨恨着王上，甚至怨恨着柳妃。
　　若不是王上一味宠爱着柳妃，而柳妃虽承恩多时却仍无子嗣，自己又怎会在五岁时就被柳妃抱回养育，但那段时间真是快乐的时光，柳妃待自己如己出，父王因宠爱柳妃，对自己也更加疼爱，可惜好景不长，柳妃病逝，父王每每看到自己就更加思念柳妃，久而久之对自己越来越疏远，而母后也始终放不下心中难解的结，竟将柳妃无形中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全部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完全忘了自己是她的亲身骨肉。
　　昏昏沉沉中，靖泱慢慢的竟睡着了，在梦中他又看到了那个可爱而又温暖人心的身影，不停的叫着‘哥哥’。
　　‘云曦，云曦，等等我，等等我’靖泱呢喃道。
　　“公子，公子……”靖泱在迷迷糊糊中被唤醒，他睁开眼睛，那个可爱的倩影消失了，只见孔青正担忧的望着自己不停的叫着，徐医官也正在把脉，娄忠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边，眼中却充满担忧。
　　见靖泱睁开了眼睛，在场的所有人这才长舒一口气，“公子刚刚说胡话了，又梦到云曦公主了吗？”
　　靖泱没有回答，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就觉得头痛无比，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这是怎么呢？今天还要赶回去，瑾弟病了，我心甚忧，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说吧，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公子怕是急性伤寒，不易舟车劳顿，要好好休养，不然恐有性命之忧！”徐医官扶起靖泱，说道。
　　“可是，瑾弟？”靖泱面露关切之色。
　　“公子，您先自己好好休养！”孔青替靖泱把被子盖好，说道，“瑾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且有王后王上福泽庇佑，公子就放宽心吧！”说完看了医官一眼。
　　靖泱止不住咳嗽，原本惨白的脸上因为咳嗽变得通红通红，徐医官见状向娄忠投去疑问的眼光，却不敢自作主张。
　　娄忠向前一步，说道：“公子还是好好休养，我等现行回宫，”娄忠转向徐医官，接着说道，“烦劳医官将公子的病症写好，我将转呈王上，回宫也好速派人为公子送来良药。”
　　“诺。”有了娄忠的指令，医官连忙回到。
　　“今天，下官就会带着医官的病症奏章回宫，因为时态紧急，犬子娄陽就有劳公子照看了。”娄忠说道。
　　“难得将军信任，我必定护公子周全。”靖泱微微一笑答道。
　　“那我等先行告退。”娄忠和医官作揖后离去。
　　见娄忠和徐医官都离去后，孔青急忙从怀中取出解药，端起一杯茶水递到靖泱的嘴边，说道：“公子，快吃解药！”
　　靖泱轻轻将茶杯推开，摇了摇头，说道：“现在还不能吃！”
　　孔青有些着急的说道：“木子松剧毒，若是现在还不吃解药，怕是有性命之忧！”
　　“我每走的一步棋，都有性命之虞，”靖泱挣扎着站了起来，用手捂着嘴巴咳嗽起来，还一会才止住，接着说道，“又怎么在乎这一时半会！其实有时想想死亡也许是最好的解脱，只是又不甘心。”靖泱看着手腕上那条细长的切口。
　　听到靖泱说的这些话，孔青一时不知回答，只是端着水杯呆呆的站在旁边，靖泱因一时不支，竟整个跌倒在孔青的怀中，杯子从手中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孔青感受到靖泱发抖的身体和他内心的孤独与挣扎，只是用力的扶起靖泱，将药收进怀中。

　　“爹爹，”娄陽用着稚嫩的声音问道，“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回去呀？”
　　娄忠轻轻拍了拍娄陽的头，替娄陽将衣服整理整齐，用无限爱抚的语气回道：“爹爹有要事要先行回宫向王上禀告，你要在这帮爹爹好好守护公子泱，你要听话知道吗？等过几天你和公子一起回来，到时爹爹再带你去打猎，好不好？”
　　娄陽天真的笑着，一双大眼睛无邪的看着伟岸的娄忠，伸出小指，说道：“爹爹，拉钩钩哦，一言为定。”
　　“嗯，”娄忠伸出手指，“好，一言为定。你要好好听公子话。”
　　娄陽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爹爹放心。”
　　“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们要出发了。”旁边的侍卫提醒道。
　　“好，出发！”娄忠说道。
　　“将军且慢！”靖泱在孔青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公子刚受伤寒，怎么出来了？”娄忠见靖泱仍旧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知道靖泱还没有吃解药，不禁更加觉得靖泱城府极深，但是却并不表露出来，而是很配合的，面露关切之情的说道。
　　“知道将军将要提前回国，所以出来祝将军一路顺风，还有，”靖泱从怀中取出一个平安符，用颤抖的手递给娄忠，接着说道，“这是我昨日为瑾弟求得的平安符，望将军代为转交，”说罢，重重的跪了下来，朝西南方叩了三个头，“愿父王，母后身体安康，瑾弟早日康复，我吴国国泰民安。”
　　见公子跪了下来，所有人也都向西南方跪了下来，纷纷叩了三个头。
　　“这是公子，陽吧！我会代为好好照顾的，将军敬请放心”，靖泱打量着娄忠身旁的男孩，笑着说道，“时候不早了，将军还是赶早出发吧！”
　　“那就有劳公子了，”娄忠将娄陽交到靖泱的手中，作揖转身到：“出发！”
　　望着渐渐远去的人马，直到最后消失成一点，靖泱才牵着娄陽的手在孔青的搀扶下走进了屋中，因为刚刚站了太久，加之身体的虚弱，靖泱便的气喘吁吁，大声咳嗽起来，连续不断的咳嗽加上一阵阵像针刺一般的头痛，让靖泱完全蜷缩起来，手紧紧握住娄陽的手。
　　咳嗽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靖泱才慢慢平静下来，身上的衣物已经全都湿透了，脸上通红，额头上一层密密的细汗，这是他才放开娄陽的手。
　　娄陽在一边也是满脸通红，靖泱这才注意到刚刚太用力了，竟将娄陽的手捏出了五道深深的紫色瘀痕，但是自始至终娄陽都没有叫喊一声，靖泱有些诧异的看着娄陽说道：“疼吗？”
　　娄陽咬着嘴唇，用力摇了摇头。
　　靖泱只是轻轻碰了碰娄陽的手，娄陽就抖动了一下，“痛为什么不说？”
　　“忍着！”娄陽用稚嫩的声音说道。
　　短短的两个字，让靖泱心中不再平静，靖泱这才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不过十来岁的样子，一双眼睛深邃美丽，消瘦的脸庞上，高挺的鼻子，阳光的脸上却始终都隐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柔，穿着一身时兴的双排扣水波蓝色马褂。靖泱突然从这稚嫩的脸孔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孔青急着给靖泱吃解药，所以想要把娄陽支走，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正在这时娄陽似乎像看出什么一样，说道：“公子若没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就先下去了。”
　　靖泱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去吧！”
　　孔青见娄陽出去了，急忙从怀中取出解药，打开端起水杯要给靖泱喂药，正在这时门外徐医官端着汤药过来要进门，孔青惊的吓了一跳，解药来不及收拾。
　　“徐医官，我的手好疼，您能帮我先看一下吗？”娄陽举起发青的手说道。
　　“嗯，先稍等，我先给公子把药送去，再给你包扎！”徐医官说罢，就要向屋里走去。
　　娄陽挡在前面，说道：“公子咳嗽了半响，刚刚才睡下，还是不要叫醒的好，等待会再端药进去吧！”
　　“这个，”徐医官有些踌躇，却并没有退下。
　　正在这时，孔青开门说道：“医官，你先把药给我吧！我来叫醒公子喂药，你先帮公子陽包扎一下吧！”
　　“好吧！”徐医官领着娄陽离去。
　　服用了解药，靖泱的脸色慢慢的恢复了过来，也没有再咳嗽，斜靠在床上闭着眼睛，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娄陽那眼神和稚嫩的‘忍着’却总是在脑海里回荡，挥之不去。
　　“娄陽毕竟还是孩子，刚刚还像小大人一样说着‘忍着’，下一刻就嚷嚷着将徐医官给他包扎去了。”孔青笑着说道。
　　靖泱微睁开眼睛，慢慢低声说道：“你太小看他了！怕是他早就知道我们是在里面吃解药，所以故意拖住医官。”
　　“公子的意思是，娄将军将我们的计划全部告诉娄陽了？”孔青显得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道。
　　靖泱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若是父亲，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怕是娄将军自己都不知道娄陽已经知道了一切”
　　孔青张大着嘴巴，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半响说道：“公子是多虑了吧！”对于一个十来岁少年能看透他们的计划，孔青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靖泱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先下去吧！我想休息一会！”
　　“诺！”孔青作揖后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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