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与七王子

　　尊严与骨气这种东西，也是讲究出身的。很多有钱人请来最有名的夫子来教自己的孩子，什么叫尊严什么是骨气。同样也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在尝试着放弃它们。
　　皮鞭抽打皮肉的声音，混着两个汉子粗重的喘息声，不停的透过单薄但结实的木门传出来，可是我却没有听到一声求饶的声音。
　　我知道木门里面挨打的人是何等的倔强，何等的有骨气，可是又能怎样，还不是要被打的半死，万一被打残了，等待他的便是更辈更惨的命运。
　　这里是一家娼馆，叫青莲馆，是一个家专门做男人生意的花馆，有的时候也做女人的生意，不过女人来这条巷子寻乐的不多，她们大都在华城里最繁华的烟柳巷找最漂亮的小倌儿。
　　这条巷子是整个华城最偏僻，最冷清的巷子，是专门给有点儿钱的男人寻乐子的巷子。
　　在这个女尊男卑的世界里，男人出来找乐子，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他们都是偷偷摸摸的，所以这里的小倌儿也都是最见不得光，最低贱的。
　　里面挨打的人叫淳于明镜，曾是这家青莲馆里最红的舞姬，卖艺不卖身的小倌儿。
　　六年前十三岁的淳于明镜，一舞名四方，一曲折腰舞跳的比女子还要艳胜三分，柔媚入骨，身价一夜飙升至这个华城无人可及的千金一舞，成为王孙贵胄争相追捧的明镜少爷。
　　顺便也抬高了整个青莲馆的身价，鸨头为自己发掘了这么一颗摇钱树，得意的不得了，连做梦都在数钱。
　　而明镜之所以，成名了以后还愿意留在这里，就是因为鸨头曾经答应过他，只卖艺不卖身，等将来明镜攒够钱，就让明镜给自己赎身，过干干净净的日子去。
　　明镜是个干净的人，他不愿意永远留在这污秽之地，他盼望着有一天，可以离开这里，开个小茶馆，找个好女人，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可是如今六年过去了，明镜已经十九岁了，男子的骨骼也已经开始发育，腰身也不似从前那般柔软，再也跳不出当年那妖冶动人，名震四方的折腰舞了。
　　虽说，做不成这华城里最有名的舞姬了，可是明镜的身段姿色依然在那儿，往日的名气也在那儿，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放在鸨头儿的眼里，那就是另一条生财的路子。
　　在娼馆里不能跳舞了，那还能做什么，自然就是卖身了，以明镜的姿容和身段，稍加调教当个红牌小倌儿是没问题的，照样能让鸨头儿日进斗金。
　　可男人卖给男人，这样的职业，在这个国家，是最最低贱，最最抬不起头的活儿了，就算以后遇到好女人也会被嫌弃，除了生孩子，得不到应有的爱护。
　　明镜不愿意，誓死不从。
　　我听着屋子里不断传出来的鞭子声，心里也疼的一抽一抽的，无法想象一个那样粉雕玉琢的人儿，被五大三粗的汉子，一鞭一鞭的狠狠抽打，在那白雪一样的肌肤上抽出一道道的血痕的样子。
　　我心里默默的祈祷着，明镜啊明镜你就应了吧，现在你应了，你还是青莲馆里的红牌，鸨头儿给你找客人的时候，自然也是挑最好的找。可你若是在犟下去，让那些汉子一不小心把你给打残了，你便不值钱了，到时候什么乌七八黑，猪头狗脸的客人，你都得接。
　　何必呢，何苦呢。
　　想起明镜那张笑起来又美又软的脸蛋儿，被那些下三滥的男人摸来摸去，我到宁愿他当个红牌，伺候那些二世祖去。
　　我的心在滴血，里面的鞭子声也终于停了，我暗暗的歇了口气儿，两个拿鞭的汉子走了出来，我点头哈腰，低头低恼的走上前去，无比谄媚的问道，“两位大哥打完了，先过来喝口酒，我去瞧瞧里面的人怎样了。”
　　我就像是哈巴狗见到狗主人一样的神态，等着两个汉子的回答。
　　两个汉子看了看我手里端的酒壶和酒杯，佯笑着说，“哼，别你为你那点心思，爷我看不出来，不就是想去见你的相好吗，你去吧，好好劝劝他，只要他一点头，他还是咱们高高在上的镜少爷。”
　　“是，两位大哥说的是，我这就去劝劝他。”说完我放下酒壶，便推门而入了，关上门之前，我还能听见那两个大汉在嘀嘀咕咕“哎呦，真是可惜了，那细皮嫩肉的，给爷爷上了多好，偏让爷爷给他抽鞭子。”
　　“别急，过两天若是这个明镜还不依了鸨头，鸨头一生气，没准就让咱两兄弟给他□□了。”
　　听着那两个大汉的议论，我真恨不得给他们的酒里加点鹤顶红，毒他个七窍流血，可是他们说的话，却正中我的要害，我不能把明镜送到他们手上，无论如何的让明镜想通了，然后点头，我的心在继续滴血，这欠操的世界，什么时候能有我们的活路。
　　“你来了，你别转过头来，我，我．．．．．．”明镜声音像黄莺一样好听，可就是太虚弱了。
　　我不顾明镜的反对，走上前去，看着趴在凳子上，被鞭子抽的一片血红的明镜，心痛难当，这帮畜生，我迟早宰了他们，泪还来不及控制，便已经流了出来。
　　“明镜，疼吗，我给你上药。”我心疼的用手轻轻的触摸了一下已经冒血的伤口，明镜不自觉的周身一紧。
　　我轻轻一碰，他便疼成这个样子，刚才那一鞭一鞭的抽下来，他竟倔强的不肯求一声饶。
　　明镜很倔，我早就知道，虽然他每天都面带微笑，笑脸迎人，可我知道他心里的不屈和不甘。
　　“明镜，你这是何苦呢，你人在鸨头的手里，他把你揉成圆的你就不能是方的，你何必这么固执呢，你应了鸨头不就行了吗。”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是不想明镜因为顾虑我，而被外面那两个长的像人的畜牲给打残了。
　　“明月，若是我成了馆子里卖身的小倌儿，你还要我吗。”
　　我一怔，心痛的不能说话，我努力咽下了想要流出来的泪水和鼻涕，用尽量清楚的声音说，“傻瓜，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我怎么会嫌你，不管你怎样我都要你，可是我舍不得见你受这般的罪，你就应了鸨头吧，将来若是有一天，你不能给鸨头挣钱了，鸨头不要你了，你再跟我在一起，我们．．．我们．．．．．．”
　　下面的话，我却怎样也说不出了，跟我在一起又能做什么，继续在这间楼子里烧水，洗衣服吗。
　　看着明镜白皙嫩滑的手，我无法想象他变的越来越粗，越来越黑的样子。
　　我的父亲就是这家娼馆的小倌儿，在认识了我母亲后便嫁了，可是后来母亲死了，父亲因为出身娼馆，不管做什么，别人总是打他的主意，每份工作，都做不到领薪水的时候，父亲便已经无法忍受了，更有些黑心肠，知道了父亲的弱点之后，在发薪水之前，专门找人来羞辱父亲，就是为了不发给父亲薪水。
　　父亲一个人倒还好说，可是身边还有个整天饿肚子的我，为了养活我，无奈之下，他又回了这间娼馆。
　　鸨头早年跟父亲有点情谊，便破天荒给了父亲一个院子，至于父亲还有几分姿色，还能招揽几个生意，他便不过问了，父亲只要按时给他上交卖身钱就可以了，而我便自然而然的成了这间楼子的使唤丫头。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小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子，只听周围的人说，父亲是过了几年好日子的，只是后来母亲去的太蹊跷，父亲咬死了我不是母亲的亲生骨肉，才让我侥幸的留下一条命了。
　　那一年雪很大，病重的父亲终于撑不住了，在客人还没尽兴前，便吐出了他生命里仅有的最后一口气了。
　　后来客人雷霆大怒，大吼上了个死人，晦气的要死，非要拿我做补偿，要我的身子，我望着死在床上的父亲，一滴眼泪都没哭出来，拿着劈柴的斧子，劈向了那个客人。
　　可当时我太小了才十岁，不紧没伤着客人，还把自己弄伤了，后来这件事情被鸨头知道了，鸨头令那个两个汉子，把我狠狠的打了一顿，后来见我不吐气了，变说要扔到乱葬岗去。
　　后来馆子里的龟公嫌麻烦，便把我扔到了后院的垃圾车上，打算一会儿随垃圾一起扔到城外去。
　　我不知道我身上流的是什么血，总之我的命挺大，那么一顿的毒打，我竟然没有死，睁开眼的时候，看着被我压在身下的那些垃圾，我并没有悲愤，也没有不平，我反而觉得，我这个被母亲遗弃，被父亲抛弃的人，终于找到了，可以接纳自己的地方了。
　　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身在哪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后来我大难不死，被躲在后院偷哭的明镜给发现了。
　　当时明镜正当红，他非要留下我的命，鸨头也无奈，只得请了郎中我给我看病，让我接着当楼子里的使唤丫头。
　　我本以为我对我那当小倌儿的爹没什么感情，可后来我醒了，对着明镜这个华城里最红的舞姬，我开口问的第一句竟然是，“我爹呢。”
　　“我让鸨头买了口上好的棺材，给葬在后山上了，立了碑，你放心吧。”
　　我那个卖身的爹，最后死都是死在客人身下的，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跟我说，最后埋的时候，我也没在身旁，便那么入了土了。
　　我也并不觉的遗憾，可突然之间我竟哭了，泪珠子像冲破河堤的洪水一样，不顾我痛得发胀的眼珠子，一个劲儿的从眼眶儿里往外冲。
　　我忘了我为什么会哭，醒来的那一刻，我本以为我再也不会哭了，更不会给卖身的父亲，掉半滴眼泪，可我还是哭了，我都来不及思考，便像个刚出生的孩子那样，哇哇的哭了。
　　明镜轻轻的把握扣在他的肩上，轻轻的理着我的背，“哭吧，哭吧，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好。”
　　后来，我跟明镜熟了，才想起来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花银子敛葬我的父亲。”
　　我以为明镜会说，因为看我可怜，或者说举手之劳，不必挂心之类的话，没想到，明镜却是一本正经，及其认真的跟我说，“等我将来攒够钱，给自己赎身以后，你娶我吧。”
　　我当场就愣住了，明镜要我娶他，整个华城最红的舞姬，多少王公贵胄梦寐以求的明镜少爷，要我娶他，我不理解的呆望着明镜。
　　虽然心里有疑问，却没有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明镜的心有多细致，多敏感，我哪怕此刻有一个头发丝儿那么一点儿的犹豫，明镜马上就要拂袖而去了。
　　所以，我在飘飘然了一会儿之后，便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了，“好，我娶你，我这辈子，只娶你一个。”
　　我这样说着的时候，眼睛却没有离开明镜的表情，因为我也自卑，我也害怕他会不会只是跟我开个玩笑，可是明镜却惊喜的笑了，笑的灿烂而柔软，“明月，你答应了哦，这辈子只娶我一个，不准反悔哦。”
　　我兴奋的连连点头，“当然，当然。”
　　从那以后，我便对明镜关怀备至，那可是我以后的夫君啊，我做梦没有想过，有男人肯嫁给我，还是像明镜这样标致的男人。
　　我心里偷着乐的时候，不忘节衣缩食，努力攒钱，将来过日子要用的。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还曾跟明镜说，等将来我有钱了，我就能让你过好日子了。
　　可是这一等，等了六年，我仍然灰头土脸，是这个青莲馆的使唤丫头，亲耳听着明镜被人用鞭子抽打，而我除了陪着他一起心疼外，并没有别的办法。
　　“明月，我不想接客，我想留个清白的身子伺候你，我攒了好多钱，可是都被鸨头给搜走了，我本来打算，我给自己赎身以后，跟你开个小茶楼，生个小娃娃，安安稳稳过日子的。”
　　明镜直直的望着我，我知道他在害怕，他害怕我此刻的劝解是因为我心里的不在乎，他害怕他像馆子里其他的小倌儿一样，满怀期待，又被人抛弃。
　　我轻轻的拂了拂明镜的刘海儿，摸了摸他惨白的脸颊，“傻明镜，不管你以后要接多少客人，你都是我的明镜，我干干净净的明镜，我最爱的明镜，只要你晚上有空，我还会像以前一样，每天晚上讲故事给你听，哄你睡觉。”
　　听了我的话，明镜轻轻的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傻明月，若是小倌晚上有空听你讲故事，那岂不是卖不出去了吗，傻明月。”
　　明镜的笑，带着哭，我不敢看他的脸，不想看他满脸的泪珠和绝望。
　　“明月，给我讲个故事听吧，趁我今晚，还有空。”
　　强颜欢笑的笑，是世上最苦的痛，而此刻明镜和我，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都在这样的笑着。
　　“好啊，明镜听过大灰狼和小红帽的故事吗。”
　　明镜一听大灰狼和小红帽，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凭我多年对他的了解，他此时一定是想转移我的悲伤，所以故意摆出一个很有兴趣的样子，其实此刻，他哪里来的心情听故事呢。“小红帽，怎么了。”明镜关切问道。
　　我坐在地上，倚着明镜正趴着的凳子上，开始发挥我的想象力，不想辜负明镜的苦心，也是真的想要逗明镜一笑，“从前，森林里有个小红帽，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了大灰狼，大灰狼便走过来，在小红帽的头上狠狠的敲了两拳，敲完后，大灰狼便恶狠狠的说，你谁让你带红帽子了，我最不喜欢看别人带红帽子了。”
　　“那后来小红帽就不带红帽子了吗。”明镜关切的问道。
　　“后来，小红帽一想，既然大灰狼不喜欢红帽子，会不会也不喜欢绿帽子，黄帽子呢，所以保险起见，第二天小红帽出门的时候，便什么帽子也没带。”
　　“那这会儿，大灰狼没话说了吧。”明镜瞪着麋鹿一样的眼睛望着我。
　　“错了，大灰狼依旧跑到小红帽身边，又狠狠的敲了两拳，然后得意的说道，谁让你不带红帽子了。”
　　“．．．．．．”
　　故事讲完了，明镜却没有笑，明镜向来都捧场的，不管我讲的故事好不好笑，他每次捧场的笑道肚子抽筋的，这次竟然没有笑，看来真的是不好笑。
　　“其实不管小红帽带什么帽子，大灰狼都不会喜欢的，因为他就是想打小红帽两拳。”明镜低沉的嗓音，不像平时那般婉转动听，却让人平添了几分酸楚。
　　可我还是打起精神，很没心没肺的说道，“明镜，别难过，没事的，总会有好日子过的，说不定好日子，明天就来了。”
　　明镜看着我招聘试的安慰笑容，很给面子的用力点了点头，“恩，明月说会有好日子，就一定会有好日子。”
　　“哎，聊够了没有，这天都快亮了，都该歇了。”
　　门口那两个大汉很明显是酒喝完了，在明镜没有点头之前，是要一直被关在这间冷冷的屋子里了，三九寒天，这屋子连个火炉也没有，还四面透风，看着明镜单薄的衣衫，我真不知道，这个夜晚，他该怎么过，可是在舍不得，我也只能明天再来了。
　　明镜看着我离去的目光里，明显也是舍不得，我也只能狠狠心，不回头的走出去了。
　　“谢谢两位，那个明天有杏花酒坊的二十年的女儿红，我一定想办法给两位爷留两盅。”我的脸上谄媚的笑着。
　　“哼，看你也是灵利的丫头，怪不得咱楼子里的头牌能看的上你。”一听二十年的女儿红，这两个大汉明显又来了精神。
　　跟那两个人逗完乐子，我便离开了，寒冷的北风一个劲儿的往我的脖子里灌，浑身上下都冷透了，我抬头望望天上挂着的那轮清冷的明月，不禁抹了把泪，嘟囔了一句，“您是真明月，我是假明月。”
　　明天会有好日子过的，这句话，我昨天刚跟明镜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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