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〇二
-
“明天就要进到中皇山的地界里了,”尹千觞把他那柄重剑插在地上,冲着手心呵出一口白气,“这个鬼地方,可真够冷的!”
“可需去附近的市集之中置办几件冬衣?”欧阳少恭笼着袖子,不紧不慢地走到他的身边,“以前只道千觞有道门内功护体,却不知竟也会怕冷。”
“想损我皮糙肉厚就直说,”男人哈哈一笑,“不过经少恭这么一提点,倒是该去打几斤好酒,喝了暖暖身子才是。”
欧阳少恭点点头,也笑了:“果然不愧是千觞,说什么都能扯到喝酒上去。”
于是两人就在路边的酒馆中相对而坐,面前摊着几样小菜和两只粗瓷的酒碗。尹千觞拎起一旁的酒坛,拍开泥封,辛辣冲鼻的酒香扑面而来。
“痛快!”
尹千觞拿起酒碗,喝了大大地一口。乡野之间的浊酒,并没有什么香醇回味的花巧,有的只是那钟烟火一般直冲上头顶的劲头,和从口腔烧到胸中、再燃遍全身的热度。
只有这样的酒,才适合在数九寒冬,就着这狂风与大雪一起饮下去,热刀子般刮过四肢百骸,整个人都舒服得像要飘起来。
小桌对面,黄衣的公子并不说话,就这样微笑地看他。
-
“千觞,多饮伤身。”
看着对方坐在那边一碗接一碗地喝,欧阳少恭终于伸出手去,按下了他的腕子。灰衣的男人眨眨眼睛,打量了他半晌:“公子是谁?”
欧阳少恭的手抖了一抖。
玄梦之术,入梦九层——一般若是让人忘记什么东西,只需进入最浅的一层罢了。然而他为了让风广陌弃尽前尘,可是在这九层之中都加了层层的禁锢。
他想起那个时候,男人笑着饮了一口浮欢酒,没有预兆地就吻了过来——那是怎样甜蜜而醺然的一个吻,只想让人陶醉其中,此生此世都不再醒来。
然后,利刃寒光,风声破空。
若不是对于危险的本能让他躲过了那一刀,欧阳少恭,怕是早已死在了白帝城的金黄的阳光中。
偷袭失败的男人被他擒住双手按在地上,深灰色的眸子清明如斯,并无一丝迷乱或是醉意,分明就是当年那位不苟言笑、冷静自持的巫咸大人。
口中依旧残存着浮欢美酒的醇香,周身温存的气氛却早已消失不见。原来这个人心中也有如此之深的执念,连玄梦之术都压制不住。
不过没关系,三层不够的话,那就四层、五层……他就是要让他完全忘记自己曾是娲皇神殿的风广陌,而用尹千觞这个身份永远地陪在他的身边。
欧阳少恭看着他,神情志在必得,像是猫咪看着自己爪中的猎物,一点、一点地勾起了唇角。随即,他也学着刚刚对方的样子饮下一口酒,强硬而霸道地吻下去。男人被那口酒液呛得咳嗽起来,身体被制住,只能毫不客气地咬了回去。唇齿磕碰,不似爱|抚而更像噬咬,酒浆混着血液,欧阳少恭简直兴奋得想要战栗。
浮欢浮欢,多么合适的名字啊,他想。
梦醒不知前尘事,且得浮生尽欢愉。
……
那个时候他觉得,只要这个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那就好了。
就算他前尘尽失,又能如何呢?反正自己还有漫长到近乎无尽的时间。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眼前醉眼朦胧、满面茫然的男人,欧阳少恭突然有些后悔了。
他确实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自我介绍,每一次却都等不到,这个人爱上自己。
“在下欧阳少恭。”
他盯住他深灰色的眼睛,却突然在里面看到了一丝熟悉的狡黠——还没待欧阳少恭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酒桌对面的男人已然笑得趴在了桌上:“开个玩笑而已,少恭,你惊讶的样子,可比平时皮笑肉不笑要好看多了!”
看着这张笑得又贱又贼的脸,欧阳少恭简直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教养与忍耐,才没有一拳揍上去。
-
“少恭啊……要不,你再跟我说说你那个故人?”
还好,某人向来识得大体、能进能退。在琢磨欧阳少恭的底线这个问题上,尹千觞从来都是很有分寸的。
“千觞想听什么?”
果然,黄衣的公子又迅速恢复了一贯温文尔雅的表情。尹千觞皱眉思索半晌,道:“少恭和他如何相识?”
“恶战一场。”
“谁赢了?”
“不分胜负。”
“啧啧,少恭向来不出全力,真难得有人能和你战个平手,也不知那一战是如何的精彩绝伦日月无光……”
尹千觞看上去很有兴致,半个身子都向前探了过去,满脸期待地等着下文。欧阳少恭看他一眼,淡淡道:“我以多对少,他乘人之危——就算真的分出输赢,也是胜之不武罢了。”
“……少恭真是坦诚,”尹千觞撇撇嘴,忽然又想起一事,“那此人现在在何处?”
“黄泉碧落,皆不可寻。”
欧阳少恭垂下目光。如果说每一次渡魂,都是太子长琴的那半缕魂魄换了个躯壳继续存在的话;对方的每一次失忆,却都不再是曾经的风广陌,也不再是曾经的尹千觞。
——上天入地,确实是寻不到那位冷静自持的巫咸大人了。
“……抱歉,”像是没有料到竟是这样一个答案,尹千觞显得有些讷讷,“那倘若二位再次重逢,少恭会如何?”
欧阳少恭一时竟然怔住,刹那间想起乌蒙灵谷中横溢的鲜血与血涂之阵刺目的辉光,还有那个脸戴面具手执法杖的祭司。然而他最终只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笑得云淡风轻:“大概,会让他再死一遍罢。”
酒桌对面,喝得烂醉的男人“砰”的一声栽倒在案上,也不知听到没有。
-
中皇山一如记忆之中的雄伟壮丽,欧阳少恭在凛冽寒风中负手而立。
人活得久了,别的优势没有,见识那是一等一的多。无论是曾经的太子长琴,还是后来脱出轮回的半缕魂魄,他都曾将这万里河山走遍。
他知道在东海之东,有座山叫做大言山,是太阳和月亮初出升起的地方;在南海正中,有一座氾天山,奔腾千里的赤水最终流入这座山下的深渊;在北海则有神奇的寒暑水,夏日漂满浮冰,冬日温暖袭人;而在西川之西,则长着三棵没有枝条的桑树,各个都有一百仞高,直通天宇。
然而,即使他知道这么多东西,万事万物皆在掌中,却看不清自己的命运。
当年瑶山水畔,白衣的仙人长袍高冠,眉目温雅,琴声洞彻悠远;而后的不周山一战之中,天柱倾颓,洪水滔天,他隔着遥远的距离看见那条应龙翻云覆雨;再后来一缕幽魂徘徊不去,铸剑炉中烈火熊熊,魂魄撕裂的痛苦如同梦魇……还有这千年的挣扎浮沉间,庞杂巨大的记忆。
他曾是那般的心若静水,与世无争,却被迫成了今日半魂的怪物。那些美好的往事已然遥远如同梦境,他怨过、恨过、不甘过,到头来,还是得挣扎地活下去。
——活下去。
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执念,所谓“获罪于天,无所谛也”,所谓“天命不可违”,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又凭什么用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便判他千年的孤苦与伶仃?
好在,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无论是昆仑山上修道的少年,还是这个前尘尽失的巫咸大人,亦或是蜗居在幽都的女娲神上……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自己去拿回那另外一半魂魄。
待到那时……
待到那时?
思路在这里竟然卡了壳,欧阳少恭一怔,待到那时,自己又该如何呢?
执念太过深重,以至于除此之外,竟想不出任何东西可以将这一腔思绪依附。欧阳少恭托着额头仔细思考,在这千年的时光中,究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虽然他并不喜欢回忆。
如果说在生命的尽头,轮回井旁的纵身一跃,是洗尽前尘过往,重新干干净净地投身人世的话;他的一次次渡魂,便是被迫积累沉淀下的各种阴暗寂寥——然而若是滤除那些欢愉、善良与美好,所剩下的渣滓里,还留有几分真心?
一切突然变得有些可笑了,他挣扎了百世,最终却找不到活下去的目的。没来由的,欧阳少恭萌生出一个想法,若当年被封入剑中的魂魄是自己这半,焚寂长剑中混混沌沌的沉睡,是不是会好过如今的苦苦求生。
“喂,少恭,你的脸色很差,要不要休息一会?”
身边有人关切地开口,似乎还想伸手去扶他一把。欧阳少恭思绪回转,摇头,安抚地一笑。
而那个灰衣的男人也就嘿嘿一笑,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像是想起来虽然他们二人现是徒步,也好歹有内功法术护身,不似寻常百姓。
但是不知为何,被他这么一问,心中就没来由的安心。
千年的时光漫如流水,爱别离也好,怨憎会也罢,除却明月高台中的那一抹倩影,其他的时光都恍然如同一个模糊混沌的梦。唯独这个人的存在无比真实,灰衣重剑,笑容不羁,似乎永远都站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
-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