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斋

　　朔望斋新来了个老头叫丹吾，是忆菡请来的主事。许是年纪大了脸有些耷拉，头发长得异常茂密，连下巴都长了一大把。忆菡说那不是头发，是胡须，又叫髯，男人上了年纪都有。这我就糊涂了，从本子上的经历来看玉玑子师父怎么也得是丹吾老儿的爷爷了，他却怎的有一副好皮囊，光溜嫩滑，一丝儿胡须也没有的？
　　忆菡噗嗤笑了：“法术高强的人，相貌都是可以随心所欲变化的，若我师父想变作你这样也是易事。”
　　哦，果真是个烟火气十足的神仙，还不服老。
　　下次玉玑子师父来时我巴巴儿地捧出老林子里掏来的野蜂蜜渍的肉脯，又拿晨露沏了梨花茶，然后怂恿忆菡让他变作我来看。可他却冷哼一声，掷箸不语。
　　不好不好，小命休矣！
　　他却也不发作，只一步步逼近我，问道：“你确是要看你自己的模样么？！”
　　我噤声，眼观鼻鼻观心，像尊木菩萨。他却又近一步：“那你看好了！”
　　我大约天生长了一副贼胆，饶是他要吞了我的架势，仍捺不住拿了余光去瞟。这一瞟，却愣了。
　　这，这这，这是哪里来的活神仙！
　　只见一个身姿颀长、银发飞舞的女子穿了一袭蓝色宫装，只露出两截雪白细腻的肩，领口、袖口皆用细密洁白的羽绒滚了边，茸茸的甚是好看。若说极美却也不是，玉玑子师父都长得比她俊秀，但端端正正的眉眼鼻口恰好舒展在她的脸上，真是一丝丝不歪不斜。又端端儿看着你，不知是喜是嗔。总之，是个活脱脱的女神仙。
　　“啪！”一声脆响惊醒了我。
　　原来是丹吾老儿，他表情十分怪异，似是在强忍着什么。他见我看着他，连忙拾起地上的竹简，匆匆回了隔壁屋子。
　　这下我回过神来，呆呆道：“玉...玉玑子师父，这...怕不是我的模样罢？”
　　他又冷哼一声变回原样，微眯着狭长的凤眼：“怎的，连自己模样也不曾记得？”
　　我喏喏不知如何作答。
　　按忆菡的说法，我不过是个犯了事的小仙童，即便从前的事不记得了，但自打我记事起，山涧里照出的我，却也不是这样。我时常要去看我的脸孔，因为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隔段时日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就像这林子里的鹿，我逮了好多年仍旧分辨不出它们的长相。
　　我不知玉玑子师父为何要变作个女神仙来唬我，也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只记得那日他走时留给我一句话。
　　“离开了，就不要再留恋，再舍不得大荒，那也不是你的世界。既然苟且活着，就安安分分守住大荒的记忆，从前过往，不需你的怀念。”

　　我闷闷不乐了好多日，忆菡也不安慰我，自她看过女神仙的模样，她就待我不同从前。
　　原本我像只林鹿乐得自在，她如今却约束我不得随意外出，至于食材，她自能指挥小人去收集。我须得天蒙蒙亮就起来，笨拙地梳个歪歪扭扭的发髻，然后净了手去院子里焚香。忆菡剪两个纸片人吹吹化了两个婢子，一个扫地一个做饭，我用过早饭后便得帮丹吾老儿誊抄些本子，或是理理书柜。
　　饶是忆菡尊他为主事，我却也能看出，真正当家的还是她。
　　玉玑子师父好长时间不曾来过，忆菡说他或许不会再来，独行于天地间的一个人，来去皆随他心。

　　朔望斋的生存之道着实有些奇怪，人们来这里大多只为了一段记忆或是一个故事，丹吾不收取报酬，却让来人去忆菡那里交换一个故事。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丢失了他们的记忆，而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对某个故事刨根究底。
　　从来来往往的人中我渐渐知道了如今大荒的局势。
　　大荒有八大门派，分别是供奉祝融火神、使用长刀双锤在战场上近身杀敌霸道威武的荒火教；黄帝骁将应龙真神创立的专为守护大荒疆域、奋战在抗击妖魔军最前线的天机营；擅长机关之术、猎人般精准矫健，监视着大荒不平事的后羿弟子翎羽山庄；行踪不定神秘莫测却刀刀击中敌人心脏的颛顼后人魍魉；神农亲创救死扶伤甚至可起死回生的冰心堂；飘渺若仙任情行侠的上仙广成子门人弈剑听雨阁；西王母侍女云华夫人辅佐壮大的清修避世之所太虚观；一心修行祖师女魃天书，高贵尊傲的云麓仙居。
　　八大门派原也内斗纷争让妖魔有了可趁之机，故连连失守都让妖魔军夺了去。新一代的掌门人也算争气，休整了许多年如今又重建门派地，也将妖魔军往回赶到了雷泽。国都迁到夷人之地九黎后，昏庸的太康王仍旧是夜夜笙歌佞臣当道，好在成王仲康光复了西陵城，招兵买马抗击妖魔大有取代太康之势。大荒子民的不懈努力终于换得短暂的安宁。
　　一年前东海龙邪作乱，大水淹了江南不少田地，百姓居无定所。有翎羽弟子寻到了落日神箭前往东海封印了龙邪，却让帝俊之子东皇太一得到了其他太阳七子的力量，使其形成新的东海势力。玉玑子数月前和他大战一场，双双进入东海归墟，再没有消息。
　　八大门派弟子中的精英弟子也试图进入归墟，却无一生还。
　　岐山是个清净地，西麓有云麓仙居旧址，东麓有太虚古观，又将新西陵城环绕在中，百姓安居乐业。
　　我对大荒的过往将来并不是十分感兴趣，毕竟我独自生活了不少岁月，只要这方林子安好，王朝军也罢，幽都军也罢，并不与我相干。
　　于是闲暇就捧了更多的本子来读。

　　大荒枭雄是不敢妄议的，但却不包括那已作古的。于是人们私底下便传那祖师女魃原是黄帝的女儿，她与另一员猛将应龙真神常常并肩作战。其实女魃与应龙早已暗生情愫，奈何不可言说，好在将士皆知二人的关系，只在咬耳朵时才窃窃谈论。而后女魃得了三卷天书开始修习水、火、风的法术并创立云麓仙居，但却在大战蚩尤时感染了魔气无法再回仙界。入魔的她周身炎力无法控制，所过之处，燎原千里，干涸三年寸草不生。饶是如此，应龙却却始终不放弃拯救她的希望，哪怕身死也还牵挂。
　　由于二人的羁绊，云麓仙居修习的法术与天机营的阵术互相克制，哪怕是一个小火球都能瞬间重伤天机营弟子，所以在前线有不少士兵都深受反叛的云麓邪徒的残害。但天机营亦有自保之术，习法者防护脆弱，强大的天机营战士怒喝强杀便能将云麓眩晕定住，然后手起刀落迅速将其压制。
　　而另一番私议的对象却是冰心堂女弟子与弈剑听雨阁男弟子之事。
　　行走大荒保不齐要受伤流血，故其余七大门派皆受过冰心堂的恩惠。堂中以女弟子居多，大都温柔娴静、貌美伶俐。大荒之人皆以能和冰心堂女弟子结缘为幸，更有许多男子宣称非冰心堂女子不娶。而其中最受女弟子青睐的便是弈剑听雨阁。
　　话说弈剑听雨阁的创始人乃是一位上仙广成子，黄帝也曾拜他为师。故这上仙门人，端的是生来俱有一副风流气韵，又行侠仗义，每当他们御剑飞行在天际，衣炔翻飞，恍若谪仙。
　　历来便郎才女貌月圆花好，冰心堂便和弈剑听雨阁成了不少眷侣。
　　但世间自有负心汉也有薄幸女。当年为了迅速扩大门派势力对抗妖魔，收入的弟子良莠不齐，一来二去也滋生不少孽缘。在纷乱的战火中大伙便拿些负心男儿抛弃发妻另攀娇枝或是花心女子宁当大户妾室不做平民之妻的轶事来消遣。
　　大荒着实是乱得很，就连这两大门派的掌门人也不能免俗。
　　当时太古铜门开启妖魔借幽都裂隙入侵时弈剑听雨阁掌门卓君武挺身而出调查幽都动向，不料身染浊气，其妻冰心堂掌门紫荆为救他性命吸毒疗伤，将他从鬼门关拉回，但自己却身中剧毒沉睡不醒。为了找到唤醒紫荆的药材，卓君武决定走进太古铜门，他将大小事务交由大弟子陆南亭后便离开了。此去再无音讯。弈剑听雨阁被妖魔军占领沦落，陆南亭不愿与堕落弟子为伍，带领其他弟子退居九黎天虞岛以待重振门楣。
　　休整了一段时日后陆南亭决心去太古铜门后寻找卓君武，七天七夜，他身负断剑归来，身边多了曾经装载朱曦素影两大神剑的玉清剑匣，也是历代掌门人的信物。他没有再说任何一句关于太古铜门的事情，也没有人敢问。陆南亭成为弈剑听雨阁的掌门。
　　至此教人唏嘘。
　　但多年后与幽都魔君张凯枫交战过的人却代魔君向陆南亭传回一句话：“十八年前君何愧！”
　　于是又揭开一段秘事。
　　当年卓君武和青梅竹马的紫荆正甜蜜相恋时，听闻安国寺有异动，身为首席弟子的他义不容辞前去驱妖降魔。人们都说是个女妖，专以歌声惑人，被她迷了心智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当耳畔传来袅袅歌声时，卓君武感到头昏脑涨天地晕眩，即便强打起精神也渐渐不支，于是脚一滑软倒在地。
　　他似乎做了一个梦，明媚的枫林中一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踏歌缓缓而来。她说她叫萦尘，只愿与君相识相知。歌声袅袅，空灵飘渺，卓君武愈发头昏难忍，只得由她执了手走进枫林香闺。
　　一夜缱绻。
　　第二天黄昏他在安国寺的塔林间苏醒，茫然望着四周，忆起了萦尘。他慌忙在林间找寻，却并无什么妖异歌声，也没有香闺，只遗落了自己剑上一枚玉佩。许是一场噩梦罢。
　　回到阁中他与紫荆定下了一年后的婚期，并在婚后将双双继任掌门之位。
　　在婚期将至时，大弟子陆南亭抱回一个婴儿，说是途径安国寺的塔林听到啼哭声寻到的，地上书写着“凯枫”二字，或许是这婴儿的名字。另外身上有一枚玉佩，卓君武拿来一看，是他遗失的那枚。
　　莫非那不仅仅是梦？但他不想为了一个不能确定身世的婴儿就破坏与紫荆的婚约，于是嘱咐陆南亭将他带回翠微阁好好抚养。
　　凯枫逐渐长大，卓君武有意无意让陆南亭对他多加指点，于是弟子们常常看见一大一小习剑比武的身影，生活上陆南亭也对凯枫照顾有加。
　　但凯枫不是寻常孩童，许多人见到他在夜里可以汇聚蓝光呀呀而语——那不是普通的蓝光，那是在大荒游荡的魔气。身为幽都歌姬的儿子，这些魔气聚在他身边是向他身上另一半来自母亲高贵的魔族血统表示敬意。这件事被传到陆南亭耳中，思量下来，为了不让弟子非议伤害凯枫，决定将他带离翠微阁交由平凡人家寄养，然后再禀明师父探究其中缘故。
　　在下山的路上，二人遭到了一股强大的妖魔势力的袭击，直将他们打落无底山涧。陆南亭抱着凯枫情急之下用剑卡在石缝之间，摇摇欲坠。只听头顶妖魔大喝：“快将魔君交出来！”
　　魔君！这个孩子竟然是魔君！
　　一瞬间陆南亭的思绪转了千万道，这孩子若是让妖魔带走，必定后患无穷，若是......此刻死去，好过生灵涂炭......
　　他只觉手一滑，耳边呼呼风声，冰冷刺骨，不敢再去看坠下的孩童的面孔。
　　逃生后他向卓君武禀报了此事，只见他握着茶杯沉默了一会儿道：“不怪你。”可师父走入后堂他却分明看见茶杯上丝丝裂痕。
　　十八年后，当他成为掌门时也曾想过，若是当时拼死留得凯枫，也不会让妖魔带回幽都，或许也没了今日的魔君。
　　只是连他也不知凯枫的真正身世。

　　不要小看人，即使是死去的人。他们有各种秘术能在死后将看到的听到的传回来，但只一次，这也足够给后人留下宝贵的信息。朔望斋，做的便是这个买卖。
　　这本《张凯枫传》放在书柜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花了好几日才看完。正当翻过最后一页时，丹吾走过来道：“你可知那个代张凯枫向陆南亭问话的人是谁？”
　　我等他解答，他又道：“你可还记得玉玑子变化的那位女子？”我点点头，那样的女神仙，即便不倾国倾城，也总教人想看看她动一动、笑一笑的模样。
　　“她叫悯晴，是云麓弟子，当时也是名噪大荒的人物。可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知还有谁能记得她。”
　　丹吾捋了一把胡须，弓腰打起门帘踱向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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