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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给亚子:
抱歉,冬假我也许不回去了。兼职的店里到那时总会缺人手,还有山一样的调查报告和论文要写,按现在的进度来看,我估计到明天春天也赶不完。九月到十一月的课题是从万叶集入手研究当时社会的风土人情——这刚刚开始半个多月,我就被朋友笑说身上满是腐旧的书墨味儿,像极了图书馆角落里那几本发黄的万叶集。或许是这些天一直在图书馆读诗集与资料,甚至连午觉也不知不觉就伏在它们身上解决了的原因。总觉得有些不务正业哪……这个课题结束后,在第三学期前要完成一篇关于战国时代忍者的论文,这题目真是又偏僻又很难细说,若要通过审核,就只能多费时间,尽力写得出彩些了。只怕到了那时,不管是醒着还是做梦都是若隐若现的蒙面忍者在面前来来去去——这是第一个被贡献给课业的年末,在异乡的租房中数着新年钟声的日子以后也会常有吧?
都说今年东京的夏天异常燥热,这我在最热时写给亚子的信中已经抱怨过了。听本地的同学说,进入初秋以后傍晚应该渐渐凉爽起来才对。我本来还抱有一丝期待,可气温就这样高居着,从八月末直到现在的九月中旬。太阳落山后夏日的暑气仍旧徘徊不去,连迎面卷来的风都化为了潮闷的热浪。前两天竟有一只蝉误飞进了我的房间,挂在墙的高处叫个不停。我那时在看书,先是觉得它的叫声太吵,但是又不想把它赶出房间,只好大开了窗户,等它自己飞走。可声声蝉鸣竟让人恍惚觉得现在是暑中的八月,刚刚结束了一场梅雨,阳光正烘干着路口的水洼。这样听着想着,就产生了一种夏日独有的倦意。书也不想看了,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想小睡一会儿。再睁开眼,那只蝉已经不见了,房间里却好像更加燥热了起来。这种让人头疼的天气里,一到便利店里做兼职就再也不想离开了,开得足足的冷气几乎像豆腐一样美好。真羡慕亚子那边已经能感受到真正的秋天了,希望这里也快点凉快下来吧。
等春假时我会回去,到时候再一起爬山吧,虽然一定又会拖累亚子,但至少不会两个人一起摔晕。以后你自己去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久久知兵助敬上
本来一两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的原因,我却写了一大段来为它添色。
把给亚子的信投入邮筒中后,我开始为自己破绽百出的理由懊恼起来。课业繁忙的确没错,年末的论文让人脱不开身也是事实,但是也还没有到连一个短暂的新年都过不了的地步。隔壁的前辈说,不回家过冬假的学生占了大多数,所以每年除夕夜大家都一起聚餐,经常喝得醉醺醺,新年第一天永远都会头痛欲裂地醒来。在异地过新年没什么值得稀奇的,要说起理由之类的,一句话就足以带过了:“要打工”“功课忙”“省交通费”“二月底又有假了”……我在信上解释了那么多,恐怕只能表明自己在为说谎而心虚。
信已经进了邮筒,现在想改也无济于事了。我只好向着车站走去,乘车去便利店接晚上的班。
便利店并不处于繁华地段,因此工作还算得上是清闲。周边有两所大学,一个公园,一间不大的医院,到了夜晚总会显得些许萧瑟。有时轮到通宵的班,站一整夜也没有一个人推开店门,若不是街道两侧还点着忽亮忽暗的路灯,我真的会以为这里是世界上唯一没有被黑夜吞噬掉的地方。我想象中的东京应该有着比肩而临的高层建筑、络绎不绝的人潮来往,就连夜晚也会被满街的霓虹灯点亮。直到下了火车,拿着地图四处寻找住的地方的时候,我也从未想过这繁华得让人措手不及的城市中会有一个角落和家乡一样,时间粘稠而缓慢,杂音凝结在耳中,就像是在过去溺着,被呛得喘不上气。便利店不大,两个人得侧着身才能通过过道,货架有些拥挤,但却能找到在别家店找不到的商品,例如那种我们初中时候很常喝但是现在几乎买不到了的饮料。我第一次来打工时一眼就发现了它,覆着薄薄的尘土静静立在货架上不显眼的位置。随口问了店里的前辈,前辈笑着说道:“因为店长好像对这些过了时的东西情有独钟,也许是上了年纪的人的通病吧?‘反正经常卖不出去,想拿去喝就喝吧’,这话可是店长说的。”
那以后我自然没有喝,只是整理到放饮料的货架时,总会盯着易拉罐的拉环呆呆地望上两三秒,直到幻听到开罐时“啪”的一声脆响后才回过神来。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觉得自己是中学放学路上那家便利店的老板,不管夏暖冬寒晴雾雨雪,只要站在这小小的柜台后,就一定能迎来千篇一律地买同一种饮料的二男一女三个中学生,在店里吵吵闹闹甚至大打出手,但是话语间又有着对彼此毫不遮掩的依赖感。亚子常说对自己的胡思乱想很苦恼,她也常倾吐给我听,然而要是真比起谁更能胡思乱想,我认为我一定不会输的,只是我不习惯说出口罢了。东京的同学说久久知是一个绝对的倾听者——这是我之前不曾意识过的,也许是东京太大,压得每个人不由得渺小起来。
没错,东京太大。为了走遍这城市,只要哪天有空闲我就去往下一个未知地,有时是摩肩擦踵的商业街,有时是幽静隐蔽的神社,可手中地图上空白的地方仍旧像汹汹海浪翻滚而来,吞噬着用水笔标记的已经去过的区域。我想它们有一天会被卷走,只给我留下最初的原始。这样或许也好:若是重新开始的话,我就能重新暗记地铁的站序,重新换一个区域开始熟悉,重新穿过熙攘的斑马线,重新探寻过暮色下的公园……不知道重新开始的话,运气会不会变好一些?不知道运气变好一些的话,我是不是就能早些在暑气撩人的夏日里偶遇一个灰发的同龄人?
我在志愿上写下东京的大学的原因浅显至极。记得上交志愿的那天上午,斜前方的亚子趁老师背过身时转头轻声管我要志愿看,我从底下悄悄递了过去。亚子垂头看完后,刚要伸手还我就被老师叫了起来:
“上来解这道题。”
在黑板前踌躇了半天,亚子还是留下了一个错误答案。回到座位后她依旧不死心,看准老师没注意的时候把表格迅速还给我。下课后亚子对我说:
“果然是兵助呢,要是我也能一起考去东京就好了……不过,换换环境的确是件好事。”
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我永远忘不了。亚子很少掩饰自己的情感,也掩饰不来。所以我清楚地看见努力装得漫不经心的身体和四处游离的眼神,她本来看着桌上的书本,又很快将目光移向地上的废纸,最后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总之就是没有看我的眼睛。这以后我静下来想想,亚子这几年来变了很多,至于原因是什么我应该比谁都心知肚明。然而那时对于亚子笨拙的关心,我却烦躁地回复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亚子愣了一下,第一次看向我的眼睛,随后快步走出教室。下节课上课时她仍没回来,座位空荡荡的。一会儿阿勘传了纸条过来,写着:我刚才看见亚子往天台去了,好像在哭?叫她也没反应,你们吵架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亚子哭,我们认识了十几年,亚子在我的印象里永远是充满了活力与干劲,不论有多难过也总能满不在乎地笑出来的。可是当我远远地看着亚子坐在天台的角落里蜷成一团拼命想用袖口擦干眼泪可泪水怎么也停不下来的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她承受着的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沉重得多,压得她的身躯在广袤的天空和空阔的天台中显得弱小无力。那时我突然想起我们小时候玩过的一个扮演游戏,亚子用暴力压制住我和阿八的不满自封为公主,我和阿八当公主身边的忍者,游戏的内容就是我们要听从公主的一切命令、满足公主的一切要求,并且保护公主不让她受到假想中的敌人的伤害,如果谁要是让公主伤心哭泣谁就要去切腹——这规则当然是亚子定下的,但是我和阿八在这不平等待遇下扮演飞檐走壁的忍者也扮演的不亦乐乎。路边的瓶盖当作飞镖,废弃的木棍像是忍刀,长形的石块用作手里剑刚刚好,抓一把沙土撒开来就当烟雾弹,看起来不友善的陌生大人好像真的会来袭击我们用生命来保护的公主殿下……本来是快被忘掉的幼稚游戏此刻浮现在脑海,我仿佛看到儿时的亚子,那时虽然她算是远近的孩子王,但是扮起公主来却似弱不堪折的花朵。有一次我们假装公主被敌人掳走,我和阿八翻山越岭去救她,当我们渡过了重重劫难终于在水泥管后面找到了装作在嘤嘤哭泣的亚子,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单膝跪地,齐声说了句不知从哪部动画里学来的台词:“属下来迟,罪该万死,望公主恕罪!”
于是我走到亚子面前,再一次跪下来,正色说道:
“属下不敬,令公主哭泣,罪该万死,望公主恕罪!”
亚子破涕而笑,擦了擦眼泪把我推走,又严肃起来:
“你以为我是因为你凶我才哭的?”
“不是。”
“那?”
“只怕就算属下说对了,公主殿下也会死咬着不承认。”
“噗……什么公主不公主属下不属下的!兵助你快去切腹!”
“亚子……”
“嗯?”
“你等我去东京把那个叛徒忍者找回来,然后我和阿八一起保护公主,再也不让……”
“……停!别说了……”
“你们两个都是笨蛋……”
便利店的晚班,高中三年级那年亚子的哭泣声萦绕在耳边,却又让我觉得遥不可及,像那个无影无踪的叛徒忍者一样。我曾问过亚子为什么要写信而不用网络联系,亚子说因为写信有一个很长时间的等待过程,虽然等的时候很焦急,但是拆信和写回信的时候会让人激动的心脏怦怦跳。在东京的几个月中,我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只是不知道这些年究竟是忍者用生命保护着公主,还是公主用生命保护着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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