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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上)
饶是百里屠苏这几年行走江湖增长了阅历,也不比此刻诧异。
他并未从娘亲口中得知半点兄弟姐妹的踪迹,自己是独子无疑,可眼前这般与己肖似的脸简直出自同一个模子,任谁看到都不会怀疑他俩兴许是孪生子的事实,或是……失散多年的血亲兄弟。
委实匪夷所思。
如若娘意欲隐瞒,她确实可令全族人封口不谈,继而将自己蒙在鼓里。然这么大费周章的动机又是什么?只为确立大巫祝继承人?亦或避免上演话本里夺嫡之争的惨况……?
猛然惊觉脑中思绪益发钻牛角尖,百里屠苏默默扶额。
他神色颇为复杂地打量着静卧身侧的少年,宛如双生的容貌、一身再眼熟不过的大巫祝祭袍……无一不充斥着未知谜团,脑中思绪不由得顺着映入眼帘的祭袍绣样跌入儿时旧忆。
印象中的娘亲就似转个不停的陀螺,来去匆匆,她总是绕着女娲大神和族中事务打转,一刻也闲不下来,即便他想好好和娘说上几句话,都是奢求。
她总是斥责他不思进取,却又在他心灰意冷时缝给他小布老虎。
这让他很迷惘。
小布老虎适时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欣喜之情很快盖过心底那点郁闷憋屈的不如意,小孩子总是容易被安抚的。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精美的小布老虎珍而重之地视为至宝,心里偷着乐。娘还是喜欢我的吧?
不过,这番欣喜之情却没持续多久,很快便被拿来生事。
虎头眼红地紧盯着韩休宁亲手缝制的小布老虎不放,盯得小屠苏心底直發毛,正想出声吓退那道堪称无礼的目光之时,却听见对方甩来一句嘲讽:"哼!你不过是个没爹的孩子,你娘也不喜欢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骤闻此语,小屠苏如何忍得这般羞辱?他气得全身发抖,把小布老虎往身畔吓傻了的小蝉怀里一塞,随后便跳上前,使出浑身解数疯了似地往虎头那厮身上揍去,硬是把对方给打得哭爹喊娘,方才解气停手。
如此闯下大祸,不待他人向韩休宁禀报,小屠苏很自觉地第一时间就向娘亲请罪。然而当他真正驻足于娘亲身后时,满心的愤愤不平顿时被她沉默穆肃的强大气场给生生震住,一腔火气消了不少,可又不甘心什么都不说就退缩认错,好不容易拼着所剩不多的底气说了出口,得到的却是娘亲的不置可否。
难道虎头说的是真的?小屠苏的内心产生了动摇。
心中那股隐隐约约的不安流转蔓延,迅速占满了小屠苏所有心绪。一介小孩又岂能懂得娘亲从未说出的用心良苦,只道是自己不被喜欢。
就算这样,今天是他生日,一大早就看到艾彩姐他们忙着晚上的庆典之事。他想,这是表示自己的生日很重要吧?也许能把握这个机会留住娘……留住娘在家陪他吃一碗面。然而他却低估了娘亲认准死理便雷打不动的固执,且不说他的期待落空,一顿疾言厉色如滔天巨浪打碎了他最后的企盼。
娘果然不喜欢我。
经年累月的挫折如浪潮一波波腐蚀了小屠苏对母爱的幻想,他羡慕地看着别人家的娘都对自己的孩子温柔亲切,唯独他生在这个承袭了大巫祝重担的家庭里,什么都没有。
一般家庭的温馨幸福在百里屠苏看来都远如星辰遥不可及。
愈是得不到的就愈是渴望实乃人之常情。小屠苏就此肆意调皮捣蛋渴望搏取韩休宁的注意,往往换来的不外乎斥责喝骂,从一开始的私下责罚,到后来不顾他的脸面于众目睽睽之下严加训斥,他都装的一副嘻皮笑脸不以为意的样子。
天知道,他有多渴望娘亲能对他好一些,就像普通的孩子那样。
奈何事与愿违,娘亲从未将他的意愿列入思量,纵使顽强如他也敌不过屡遭挫败的消磨,遑论七岁孩儿能有多大耐性?
这个方法不管用,小屠苏想。
他绞尽脑汁总算找出力所能及的办法——若是做得比娘亲要求的标准还要更好呢?娘会不会在高兴之余夸他几句?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每周一回的例行试炼如期到来,包括韩休宁在内的巫祝祭司们无不感受到小屠苏一改往日的敷衍态度,漂亮地展现了让他们出乎意料之外的能力——素来连业火焚心都会失准的水平,一下子突飞猛进到能够祭出劫焰燎原一举击杀眼前所有目标物。想当然尔,小屠苏在满场掌声之下风光地通过这次考验,没给娘丢脸。
后来,高居主事之位的娘亲只在事后冷冷地抛下一句:"本该如此。",就没了下文。
一句话把他满怀期待的心打入深渊摔得粉碎。
然则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倔强使然,他不甘堕落,否则还不被人看扁了?为此他除了规定的修练,又再拨出大半空闲偷偷跑到红叶湖的秘密基地苦练法术。
表面上,却又摆出一副任性贪玩的样子。
反正他做得再好,娘也视为理所当然......还不如瞒着她。
曾几何时,就连勤奋向学也得偷偷摸摸私下进行?小孩子心性的浮动躁进让他暗地吃了不少苦头,好几次失败险些把手指给烫伤了,却无可倾诉。他心知若不提升自己的能力达到足以独当一面的程度,韩云溪之名必然随之淹没于娘亲的威权之下。因此,唯有通过重重考验当上大巫祝,方能扬名立足。
然他心里清楚,这个目标并非一蹴可几。
就在此时,他发现了娘亲总在深夜时分缝制一袭大巫祝祭袍的秘密。躲在树桠上静静地看着娘亲缝衣的他,不只一次地描绘自己穿上那件大巫祝祭袍时的模样,憧憬着手持法杖的自己本事高超,让娘刮目相看。
回忆随着屠苏目光流过祭袍绣线末梢戛然而止,时如逝水,而今祭袍少年的出现转瞬间圆满了他长久以来的梦,无论是真是假,要说他对此毫无感觉真如拙劣谎言不攻自破,实情是,内心五味杂陈的程度远远超出他能负荷的情感,他猛然摇头,像是能就此甩开否定自我的心结。
——不过陷得更深而已。
少不更事,欧阳少恭前车之鉴血淋淋的横在过去。他心下黯然,如何料想儿时满心信任结为友伴的大哥哥竟是觊觎焚寂已久的灭族凶手;又怎能揣度,偶然结识引为知己的欧阳先生那番温润儒雅的性子不过是方便行事的伪装。
甚至自幼至今的每个人生环节,全数落在那人苦心积虑的连环算计之内。
现在看来,自己倾心相待的信任似乎变得一厢情愿。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当初那一句"我相信先生"用的是什么样的语调?什么样的心境?什么样的……情感。
事到如今早已不值一提。
往昔种种不堪回首,却足以引为借镜。
现下,阿翔出人意表的举止在在说明了眼下所处之真实,既非梦境,许是落入了另一出妄境。若非妄境所致,岂能如此适切地勾起自己心中奢念?甚至幻化出一身大巫祝袍的自己?幻化出……他未能达成的憧憬。
他总寻思着慎重以对,却不想,时刻如履薄冰亦是乱了方寸的一种——他恨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害得灵谷覆灭……这块疙瘩一直捆在心上,执念使然,弥补之意远多于实情所须,以致裹足不前。
阿翔在旁踱来踱去干着急,恨不得搧醒主人,奈何屠苏恍若未闻。
『妄境乃是各人脑海所思所想化为一处或几处险地,其中更有心中杂念成就的诸般恶灵,须得小心应付。』师兄的叮嘱言犹在耳,他暗自警惕,脑中思绪却不由本心,萌生了再见娘亲一面的念头,哪怕忘川篙里那般相见不识,也是好的。这想法如点点星火,燎原势头引得身中煞气呼应,百里屠苏猛然醒觉,狠心掐灭,心中后怕此念若遭恶人用去,恐将重现灵谷祭坛焦冥之痛,非他所愿。
谨慎为上。
百里屠苏屏气凝神,右手不动声色按上焚寂剑柄,只待对方发难,立马手起剑落给个痛快。
未料,不消他动手,对方骤然双目紧阖,面色潮红,冷汗涔涔状似虚弱至极,看上去着实不像装模作样,他一怔,戒备松了些,心中涌起的救人意念反倒占了上风。犹豫之时,忽而忆起记载腾翔术法的卷轴亦曾提及“易容术"之说,当时匆匆一瞥,如今细想,却也不无可能,既有此术,少不了在脸上摆弄花样,他心下稍定,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向那人面容,要是就此揭穿把戏,未尝不是收获,断了念想。
怎知指尖刚触上祭袍少年脸颊,没摸出半点端倪,倒是被源源不绝地滚烫热度逼得缩手,那人却如获大赦,因不适而绷紧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浮出一抹释然的笑,俨然毫无防备。
百里屠苏不懂对方为何发笑,他端详着眼前少年,像是能就此看透对方的想法;少年似有所感,虽是双眼紧闭,却是欣喜之色满溢于表,吐出了第一句话。
“……焚寂!”
“焚寂” 两字骤如平地惊雷,以摧枯拉朽之势轰开百里屠苏深埋心底的一洞窟窿,他心生警惕,挪步正想退开,少年搁在身侧的手霍地紧握成拳,满脸愤慨之色,怒道:“这帮恶人简直目中无人!竟敢打伤娘!巫咸大人,我娘就交给你了,我来迎战!”
……这话听着耳熟,内容又不太对,百里屠苏一时半刻摸不着头绪,直觉少年许是陷于梦魇不可自拔,立即按住少年双肩,意欲摇醒对方。过了一会仍是徒劳,对方不为所动,反倒眉头深锁,百里屠苏顿时爱莫能助,驱除梦魇之事他一窍不通,心里暗叹道,常人作恶梦只唯恐伤人伤己,暂且观望事态,伺机而动。
偏生少年并非常人,经历非常之事,寥寥数语便道尽了屠戮灵谷的前奏。
然百里屠苏却选择性自动忽略,说不上有意无意,光是陈年旧创的些许牵扯就搅得他心神不宁,遑论坦然以对。
那少年兀自迷失于前尘旧事,愤懑不已,气势锐不可挡。
“这帮贼人,以为使些浓雾就能唬弄过去,不过雕虫小技!"少年顿了顿,又道:“法杖不用了,既然那帮贼子放开来打,我又何必顾忌。”语气毅然决然,竟有拼得玉石俱焚之势。
百里屠苏听着不对头,迟疑不决,在这当口,少年垂落身侧的左手剎时有了动作,忽地飞沙走石,烟尘漫天,一记落木萧萧呼啸而过,方圆十里的白雾恰似风卷残云,吹了个干净,视野一片清明。
入眼便是绿意盎然,枝叶扶疏,正是走过千百回的桃花谷。
重返旧地,百里屠苏脑中思绪万千,他无暇细想,幡然瞥见少年腾出右手捏诀,忙不迭地劈手一抓,那少年终究还是快了一步,他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少年灵力暴涨,甫一出手就是金系究级术法麒麟唤夜,眼看风暴即将席卷而来。
少年脸色苍白,咬着嘴唇,竟是强自撑着。
只听不远处一阵清脆铃声叮当作响,空中立即出现一轮灿金法阵,光芒万丈,继而雷声轰鸣,灿烂夺目的麒麟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冲向……头顶的参天巨木?!
当真不分敌我!
百里屠苏面色铁青,心下百转,自己元神受创恢复的慢,灵力更是所剩无几,尤其山林间最忌讳火斗,贸然祭起火系术法与之抗衡恐将酿成大祸,殃及无辜生灵。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麒麟劈裂巨木的前一刻,百里屠苏眼捷手快地攥住对方手腕,一拉一带,少年没得提防失了重心,就势跌进他怀里,他闷哼一声,双双就地滚将出去。期间,少年毫无清醒迹象,屠苏一心护着少年,倒也顾不上后头,砰的一声,后背撞上树干,却也及时躲过这笔飞来横祸。
这么一闹,两人俱是灰头土脸。
百里屠苏强忍后背疼痛,将少年身子扳正,谁想少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尽数喷洒在南疆玄衫领口上头。
少年本就血色尽失的神色显得更加苍白,止不住地冒虚汗,恍若随时都有性命之忧,百里屠苏心里着急,赶忙抓起对方手腕探了探脉,脉象虚浮,伴随五行灵力逆行流转,尤以金灵为甚。探知此情状,百里屠苏面色不由愈发凝重,心里痛惜对方不管不顾以命相搏,连忙扣住少年手腕,全力输出所剩不多的火灵之力勉强制压对方体内横冲直撞的金灵,过了一会,少年气色好转些许,他才悻悻收手,张口斥道:“简直胡闹!”
怀中的少年体内脉象失控之况平息而好了不少,然而手腕被百里屠苏强行箍住勒得生疼,下意识挣扎扯回自己的手,双眼因着这声喝斥而闭得更紧了,不服气地鼓着脸,嘟哝道:“还不是打赢了吗?”
百里屠苏嘴角一抽,这语气,怎么有股浓厚的邀功意味?
转念一想,少年逞强别扭的性子兴许和其成长背景习习相关,虽仅得只字片语,却也能推知一二。
——娘亲健在、护得灵谷族人周全。
两个都是百里屠苏梦寐以求的。
他曾经想过,如果事发之前把木头面具的愿望耗在这上面,能否就此扭转局面?可惜一介七岁小儿又怎知这个道理?压根没想到,颠覆无忧无虑童年的......竟是自己熟烂于心却置之不理的族规教条。
直到失去了,长大了,知道了,已无可挽回,空余无限慨叹。
事已至此,百里屠苏本着多想无益的念头让它烂在心里,然而,眼下这少年的出现犹如投石入湖,荡起一圈圈涟漪。
莫非……死局逢生的判词竟是应在此处?
百里屠苏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对方,面容与己肖似的少年活脱脱是另一个自己,那个本该顺应使命担当大巫祝保卫族人的自己,本该埋没己身所想没得偷溜出谷护得全族安稳的自己……如此想来,心里不自觉对少年生出一股钦佩之情,不由得还想听出自少年之口的言语,或可探得更多蛛丝马迹。
不料,少年只说了那么一句,再不吭声,脱力似地直往后倒。
百里屠苏展臂一兜,接住了少年,心中失落兼之如释重负,既想多听少年说些过往旧事,又不愿少年再做出什么意外之举。他叹了口气,急急收敛心神,当务之急便是平复对方体内四处乱窜的灵力,否则累及少年性命。
他并指搭上少年脉搏,探知少年体内暴冲的金灵压了下去,只是,逆行流转的问题依旧存在,他想了想,右手覆上对方背心,催动全身真气输了过去。对他来说,此举无疑是个赌注,本就元神受创的身体伤势未愈,硬是调动真气,这还不够,甚至一并撤除护体真气尽数输出,只为倾力相助眼前少年平复紊乱的灵力波动。
好半晌,经过一波波梳理,少年面色好转,灵力浮动不似先前凶险,气息平稳如常。这番折腾让百里屠苏短时间内想了通透,少年所言不似杜撰,他于灵谷的重要意义并不亚于自己,想到了这层关系,再无芥蒂,内心顿生亲近之意。
蓬莱劫难重获新生已然侥幸,这般巧遇实属机缘,单凭这丝羁绊……自己信他。
不做异乡人,岂知故土亲。
正有此想,百里屠苏赫然觉察真气输送不似先前顺畅,时断时续,连带意识越发浑沌,应是真气全盘耗尽的兆头。他强打精神,搭脉细细查探,直至确认少年已然无恙后,终于放宽了心,脑中紧绷的弦猛地松开,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任由无边无尽的梦境将他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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