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绝

　　皇上……没有忘吧？但愿，我记忆里的小泫还存在……
　　十年前，尉迟艨就和雏泫烨认识了。那时候，尉迟艨还不是将军，只是名为尉迟沅的下人，由于父亲在宫里做事，便捎带上尉迟沅。只是没想到他阴差阳错，认识了还只是大皇子的雏泫烨。两人兴趣相投，很快就熟络了。泫烨没有因为他是皇族就疏远尉迟沅，因而尉迟沅没有避讳泫烨。但是好景不长，仅过了一年，也就是尉迟沅十六岁，泫烨十一岁那年，尉迟沅提出要离开，之后就再没了音讯。
　　谁也不知道，他只是换了个名字，来到皇宫里当他的将军了。也只是正好的事，他拥有异于常人的控制能力、身手还有谋略，可以说尉迟沅更名为尉迟艨后，是以“全完胜”的记录夺得兵权虎符和将军这个职位的。
　　这一当就当了六年。直到他二十三岁那年，已经登基的泫烨叫尉迟艨去收复缙国，他才真正起到点政治作用。
　　当然，靖国胜利了。

　　初听“尉迟沅”这个名字从尉迟艨嘴里说出来时，泫烨还以为他们俩是兄弟之类的，可看到尉迟艨的脸，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茶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瞳，位置完全一样的那道小小的伤痕……就算长得再怎么相似，连伤痕这种后天的东西也能毫无差异地出现在两个人的眼角，这说明什么？
　　泫烨静若止水的眼眸深处，一丝不安悄无声息地划过。
　　深夜，摩柯苑内。“尉迟卿，方才，你要和本王说什么？”泫烨沉声问道。尉迟艨答非所问：“……皇上曾经告诉我‘强者就是能微笑着高呼现实之残酷之人’。现在看来，确是如此。”
　　强者就是能微笑着高呼现实之残酷之人。这句话，泫烨是说过，且只对那个尉迟沅一人说过。“尉迟沅……沅哥哥？”泫烨瞪大双眼凝视尉迟艨。离开那年，他沅哥哥十六岁，如今正好二十五岁，尉迟艨也是二十五岁，这样一来，不就都对上号了吗？尉迟艨依旧面无表情，但泫烨分明看见，他眼底的盈盈浅笑：“小泫。还能这样叫你吗？”
　　泫烨一怔：“当然可以……沅哥哥。”尉迟艨拍拍泫烨的肩膀，动作和刚才泫烨拍他时一样：“把‘沅’字去了，又是八年了，早就习惯‘尉迟艨’这个名字了。”泫烨又是一怔，那模样活像大梦初醒的少年，就算穿着昂贵的丝绢，也完全看不出皇上的样子。也只有在尉迟艨面前，他才会卸下所有武装，展现双十青年该有的生气蓬勃。“哦……这样啊……对了哥哥，当年你离开，不会只为了当将军吧？”泫烨睨视着尉迟艨，把九年的疑问抛给他。尉迟艨耸肩：“不全是。最初是想在宫里讨个官职，能安定下来还能看着小泫就好。我可不是因为自己的意愿才当将军的。”
　　“可是……显然哥哥做的不错呢。”泫烨挑眉，闲闲懒懒一笑。“我也是看着小泫登基的人呢。”尉迟艨昂头说道，样子很是得意。“好久没有这样了。”泫烨又笑，无不感慨。
　　他指的是这样对月谈天的日子。
　　如今九年过去，月朗星稀，又是谈天的好时辰。
　　与此同时，同样的月亮下，又是一人独自惆怅着。
　　六月，屋后那株木棉早已长出满树的叶。而它周围的地上却像燃起业火似的，铺满了来自它的纷陈落英。
　　一位紫发紫瞳，白色锦衣的少年倚着窗棂，与那株木棉相望。窗外，纱般的月华支离破碎地泼了一地，苍白得晃眼。那妖娆的面容让人不忍移开视线，不是陌彩又是谁？
　　望了一会儿，陌彩将身子伏在案上，目光又随之落在桌上的笔架上。他嗅着由红木桌散发的依稀木香，心里越发纠结。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人，如今却真切地体会了它的滋味。陌彩不情愿承认这种心情：悸动不安、酸楚中伴随着莫大的欢欣。这种心情万分奇妙，缺了欢欣便不成酸楚，少了酸楚又不曾是欢欣。如果只有这样，陌彩又何尝不想跟了泫烨？但是，人心之所以成为文人墨客眼中的珍馐，正是因为其中混杂了人生百味。会使陌彩感到五味杂陈，自然还托了另一样东西的福：对锦夏苑的不舍。
　　十四岁进来的时候，只知道这是个青楼；待了几个月，陌彩觉得妈妈和哥哥姐姐们待他不错，尤其是头牌繁凌。他教他诗词曲赋，教他如何八面玲珑。这情分叫陌彩如何能忘？
　　谁叫他偏偏讲究情义呢？
　　“叩叩。”一阵不算清脆的敲门声响起来。“谁啊？”陌彩调整神情，高声问道。屋外人答：“我，繁凌。”繁凌？听声音确实是。“进来吧”陌彩回。繁凌推门进来了，他走向陌彩，脚步有些踉跄。陌彩起身扶住他，把他引到床边坐下：“哥？怎么又这幅样子？不会又是哪个客人……”繁凌修长的眉一蹙，嗔怒的眼波一转，陌彩便识趣地噤声。一准又是东方老爷……他心里猜。
　　繁凌牵过陌彩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腿上坐着。这是二人三年来早就习惯的姿势。繁凌定定地望着陌彩，启唇问道：“怎么样？昨晚……那件事情考虑的如何了？”陌彩愣住，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只能先看着繁凌，以眼神乞求他结束这个令他犯难的话题。繁凌回以严厉的眼神。陌彩没法子，只好一点点跟他掰。
　　“没想好啊……不过……哥哥……哥是怎么知道泫要帮我赎身的？”陌彩挪了挪位置，把手撑在繁凌胸口。繁凌狠狠敲他一记爆栗：“小心点儿说话！那位公子是徵王，当今圣上不是吗？怎容你一个‘泫’字带过？”陌彩委屈地揉揉被敲红的额心：“泫允许的……哥哥要偷听，也拜托把话听完呗……”没想到繁凌漂亮是漂亮，手劲儿竟这么大。繁凌看他把眼泪憋在眼眶里那副小样，还是把他又拉近了些，用微凉的指尖帮他按了按伤处：“好了，乖，不哭了陌彩。”
　　陌彩眨眨眼：“谁哭了……”繁凌一笑，风情万种，头牌就是头牌：“没哭就好。陌彩啊，那这十天，你是打算回皇上个什么呢？”一说到这个，陌彩的背便瘫软下来：“不知道……或者……情况叫我走，我就走；叫我留，我就留。”繁凌摸摸陌彩的头：“要是情况不表态呢？”陌彩被噎得无话，埋头沉思。
　　过不多时，他抬头，信誓旦旦地说：“大不了……我让泫答应我，我要回来他就要同意，还要派车。怎样？”繁凌苦笑：“你的事，问我做什么？不过……陌彩……你若执意要走，哥几个也不会强留你，就是……”就是什么？话还没问出口，繁凌就把陌彩抱了过去，陌彩下意识瞪大双眼，几道重影飘飘然叠到一起。一时间，他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只有深深的愕然停留在陌彩眼中。“就是我会想你……锦夏苑的人都会想你……”

　　陌彩不敢说“锦夏苑”那句是不是繁凌的掩饰，但至少不是他原话的部分。就冲问月那泼女人，她会想陌彩？
　　“我应该……不是单纯喜欢泫才跟他走哦。”听出繁凌话里些许的端倪，陌彩试着安慰这个待他不薄的“哥哥”。“现在……不是只有你才懂自己吗？”繁凌虽带笑，却掩不住离殇，“到最后，陌彩一样要走的啊。都要走，也不必追究什么理由。”
　　陌彩从繁凌怀里滑出来，重新靠在红木桌上：“我的事，只有哥哥一个人知道？”繁凌捶了捶腰：“直说就是，陌彩是担心雏泫烨的天子身份暴露对不对？”陌彩一个激灵：“对是对……哥哥还说我！自己不是还叫了泫的名字？”
　　“行啊你小子，你还没被赎呢，这样掩护他算什么？”繁凌作势要打陌彩，却因为腰上的伤没有动手。
　　子夜已过，屋外月华照出满房轻纱。

　　陌彩终于在成日的清闲中迎来了他的“第十个白昼”。
　　那天早晨，锦夏苑前的街道炸开了锅。但苑内却噤声一片。一辆华丽的马车像是特意要挡住大门一样横在门口。
　　车夫从轿厢里接过什么东西，尔后高喝一声：“老鸨出来！”老鸨一袭麻色长裙，扭着肥腰踱了出来。车夫把那东西递过去，说：“贵楼可有一人名曰‘陌彩’？”老鸨接过来，发现那竟是一张银据（银据：靖国的一种票据，可根据上面填写的金额数目到钱庄兑现），上面赫然写着：三•万•两•金！老鸨呆了，没理他，倒是陌彩闻声而来：“有什么事吗？”
　　那张脸真是秀色可餐。
　　车夫愣了一下，继而向后一指：“主子说要赎了你。”雏泫烨！陌彩垂下头，开始了最后一轮斟酌。半晌，他抬头：“……好。我答应他。”那一瞬间，陌彩似乎觉得，那个映在布帘上，坐在马车里的面影轻轻颤了一下。“为什么？”车里忽然逸出一句话。这个问题问得奇妙，明明是他要赎陌彩，怎么轮到他问这种问题了？但陌彩还是对答如流：“其一，这是公子的意思；其二，少一个陌彩能让锦夏苑大赚一笔；其三，我若答应便不愁生计。陌彩为何不答应？”他这一句答得聪明，阐述完整又没有流露个人感情。
　　车内人轻笑。
　　“好啊，还请陌彩公子快些收拾，我的车就在这儿。”陌彩依他所说，拾掇了一盒“家当”出来，怯怯地上了马车。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当见到雏泫烨时，陌彩明显没有那么兴奋。但那种比起以前更加拘谨的动作，还是让泫烨看透他心中的小算盘。
　　马车起动，渐行渐远。陌彩仍不时掀开帘子往回望。当确认了锦夏苑已经消失在他视界里之后，陌彩终于放下帘子，开始回想最后那个瞬间，哥哥姐姐们的神情。
　　沁兰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问月涂胭脂的手歪了一下；华裳撇着眉毛，没形象地张着嘴巴；晴莲眼中的妒忌大过于惊异；大哥好像在说“你小子也有今天”；二哥貌似连羡慕都来不及；三哥繁凌……对啊，繁凌呢？
　　今天，他走，他要恢复“流陌彩”这个名字，他本来想好好与繁凌道个别，可是偏偏……他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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