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难成说

　　柳璋醒来，入目尽是一片雪白，他觉得头顶眩晕，光线刺得他不得不闭眼，身上麻麻木木的，仿佛睡了很久，全身疲乏。
　　良久，他才将视线一点点转开，再然后，他便看到了坐在墙边椅子里的女子。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女子，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在他床前熟睡，身上穿着奇怪的白色上衣，头发简单地盘在脑后，一缕黑发落下来，发尾搭在唇边，睡容满是倦意。
　　柳璋又看了看屋子里几样不同寻常的摆设，白色的柜子，软绵厚重的椅子，还有头顶吊着的透明的器皿，长长的透明管子……
　　时间仿佛停止，“我不是死了吗？”柳璋依稀记得那彻骨的鞭痛和那灵魂出窍的解脱感……难道，没死成么？
　　可是这个房间，又是哪里？
　　他思来想去毫无结果，忍不住又将目光转回女子身上，似乎……知道答案的，只有她了。
　　不知为什么柳璋没有开口唤醒她，忍着身体复苏后一点点跟着复苏的疼痛感，静静地打量起女子的睡颜。

　　袁斐一醒来就看见宋习峥熟悉的脸，隔着一两米，静静地搁在枕头上朝她望来。
　　这张熟悉的脸，不同于昨夜的苍白死气，这是活过来的宋习峥，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花花公子宋习峥，是那个让她爱恨交织到最后做出决定要舍弃的男人。
　　她的丈夫，不，过了今天，就是她的前夫。
　　袁斐站起身，理了理耳边的鬓发，找来了医生，那医生过来一番检查，交代了几句就又走了。期间宋习峥竟然一句话也没说，目光始终随着袁斐游走。
　　袁斐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医生一走，她立马退回椅子里，“宋习峥，你真了不起。”
　　宋习峥不说话。
　　袁斐接着道：“我以为你起码能忍着这么最后一两天，想不到，天大的事也挡不了你去沾花惹草，你……”
　　这几年，不断的争吵和冷战几乎给袁斐上了开关，一触即发，人前她是理智、冷静、贤淑的袁斐，一碰到宋习峥就变成了尖酸、刻薄、善妒的怨妇。
　　她也几乎在与宋习峥不断的争吵中发掘了乐趣，每次开关一按，就迅速进入战斗模式。
　　而眼下这个开关却被人硬生生打断了，因为宋习峥终于开口了：“姑娘……”
　　不是“袁斐”、“袁八婆”或者“妒妇”——任何一个他曾给她的称呼，而是“姑娘”。
　　袁斐愣了楞，宋习峥又说：“姑娘，敢问……这是哪里？”
　　袁斐被震得有些懵，“宋习峥你……”
　　……神经病了吧？
　　宋习峥却目光环视着病房，道：“姑娘，你救了我？”
　　袁斐瞪大了双眼，第一反应，这是宋习峥想出来的新的耍她的办法，可是下一秒，她看进了他的眼睛。
　　那双熟悉到近乎痛恨的桃花眼，闪着陌生的光，这样的眼神，可以是大街上任何一个普通男人的，却唯独不会是宋习峥的。
　　“你……”
　　那个多情花心的男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幅沧桑看尽，了无生趣的眼神？

　　“我是柳璋，”男人一愣，表情微微错愕，“我是京都沈府的柳……侍郎，姑娘不知道么？”
　　“要死！”袁斐低声咒骂，“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柳璋，”男人一脸无辜，“姑娘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宋、习、峥，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嗯？”自称柳璋却有着宋习峥皮囊的人，挑着眉毛莫名其妙地看她。
　　袁斐有些说不上来的紧张，她站起身，“你等等，我去叫医生。”说着，踩着高跟鞋出去了。

　　“病人可能是脑部经历剧烈撞击，现在还有些辨识上的问题，有时候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为什么会在这里，甚至忘了自己是谁，都是有可能的。一般来说，这是暂时的……但具体情况还要等进一步检查看看。”
　　医生走后，病房陷入了沉默。
　　袁斐在打量“宋习峥”的同时，床上的男人也在打量着她。
　　车祸之后失忆的、痴呆的、迷迷糊糊的，袁斐都能理解，曾经他们就有个朋友在出车祸之后忘了发生了什么，家人朋友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可人家第二天头脑就清醒了。
　　眼前这个，和医生说的明显不符，宋习峥不是忘了，不是迷糊，而是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还有那个什么“柳张”又是什么东西？
　　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袁斐鬼使神差地开口：“你是谁？”
　　话一出口又觉得好笑，袁斐正想说些什么，床上的男人忽然清清楚楚地说道：“我叫柳璋，‘白玉不毁，孰为圭璋’的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你救到这里来，但是我的头没有受过伤，我的神智很清醒——我也不叫宋习峥，姑娘你大概弄错了。”
　　袁斐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看他，却不知自己在柳璋的眼里，才像是天外来的人。

　　“好吧，我们来理理整件事情。”
　　袁斐拖了个凳子坐在床边，她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好在表情还算镇定，“你说你叫柳璋，可是你长得和我丈夫真的很像，不，是一模一样。”
　　她伸手拉了拉柳璋的手，触手冰凉，翻开他的掌心，入目是那道绝不会认错的疤痕，袁斐深吸了口气，帮他理好袖子，“再说，如果你不是我丈夫，医院又怎么会通知我来呢？”
　　柳璋的手颤了颤，面色有些白，“我不知道，这里和我原来住的地方很不一样。”
　　“那……你还记得出车祸之前的事吗？”
　　“车……祸？”
　　“嗯，你是开车的时候被拐弯的一辆卡车撞上的，还好那个司机最后踩了刹车，不然你大概就没命了，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男人一点一点皱起好看的眉，良久道：“我是被鞭子打晕过去的，并没有坐马车。”
　　袁斐一颗心不断往下沉，“鞭子”，这个年代除了SM还会有地方要用鞭子打人吗？“马车”“姑娘”，为什么自己都没有发现？
　　“你是哪里人？”袁斐又问。
　　“京都沈府。”
　　沈府、沈府，他总说自己是沈府的，袁斐想了想，起身去问外面的护士要了面镜子，递给他，“你看看吧。”
　　柳璋微微一愕，伸手接过。
　　“这是不是你？”
　　熟悉的宋习峥的脸孔，此时满是震惊，男人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镜子，又触了触自己的眼睛，良久，似乎明白了什么，颓然闭上了双眼。

　　袁斐看他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心里狠的一揪，很是难受。
　　撇开眼，如果他不是宋习峥，那他是谁？柳璋吗？宋习峥呢，又去了哪里？
　　心中一个可怕又匪夷所思的想法慢慢确定，古人诈尸？鬼魂上身？那么宋习峥要么是被鬼压住了，要么，便是……死了。
　　结婚七年，多少次在心里、在嘴上诅咒他：“你怎么不去死？”如今灵验了，却莫名地痛彻心扉。
　　柳璋还闭着眼，呼吸弱不可闻，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袁斐心中长叹，忍不住弯腰为他掖了掖被角，“你也累了，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有什么事，明天再想吧。”
　　袁斐步伐微有些不稳地走了出去。
　　在她走后的柳璋始终闭着眼，他想起黑暗来临之前他曾有过的死亡的解脱感，“柳璋”死了，如今……大概是自己的魂魄附在了这个叫“宋习峥”的男人身上。
　　他缓缓一叹，只觉人生虚无，弹指一挥便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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