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缘

　　五

　　少凡归座，被同期劝饮了几盅酒，意兴飘飘然。忽然闻得一阵萧乐，但见那酒宴中间不知何时有一舞姬应着洞箫的音律翩跹而舞，那水袖长舞，足不点地，似那莲叶上的清露滚落，又似风中飘坠的树叶，轻灵柔美，众人看得呆了。独少凡留心那吹箫之人。见她低眉垂首，独坐一隅，十指灵动，辨其音，这吹箫的女子颦心无双，能把褰裳一曲吹奏得这样悲恻缠绵，也是一位有情人呢。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子不我思，岂无他士。
　　狂童之狂也且。”

　　他不自禁低声念出曲词，想起与雪琪如今两厢名分虽定，无奈被知县横空一阻，未来也不知会如何，心下悲感凄然。那酒意泛上心头，不禁化了泪，落入酒杯之中。他察觉自己失态，用衣袖一掩，拭去泪痕，左右看了看别人，没人留意他。他收敛心神，听得音律已换成蒹葭，不禁望向吹箫女子处，正逢她也抬头，目光对视，他心上一惊，这女子！可不就是刚才在园子中遇到的那位！
　　她无声地一笑，似也认出了他。

　　俄顷，巡抚令人撤去宴席，叫这些书生回家去，等着日后的分派。
　　少凡见没有额外的亲近机会，能禀诉陆长清一事，十分失望，恹恹走将出来。他哪儿知道，两次在府中见到的女子正是这巡抚的掌上明珠。此时正在书房与父亲闲谈。

　　“爹爹!胡知县的儿子不过是酒囊饭袋之徒，爹爹怎么能让女儿做下这门亲！”
　　巡抚躺在太师椅上，手捻胡须笑，“胡知县虽求了亲，但只是口头上应承敷衍他，何况他未正式托人下聘，不曾说定。你既不喜，便罢了。”
　　又道，“李道台的公子今年放了外任，官至六品，尚未说亲，你觉得他可使得？”
　　女子臻首轻摇，“这些世族大家公子，有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喜新厌旧得陇望蜀？嫁了去，无非联一门对等的姻亲，对于穷门小户之人或有可望，对我们这族，却如同鸡肋。我想着倒不如在寒门子弟中选一有德有才的入赘我们家。一则，女儿不至于受欺负。二则，爹爹只我哥哥一子，要说继承家业难免单薄，倒不如，由女儿帮着爹爹选一人，如何？”
　　巡抚抚须大笑，“女大不中留，你向来有主见，可惜是个女孩儿，若是个男孩，何愁不封万户侯。”
　　女子低头不语，何尝她不也是这样想，若生得是个男子，作为于天地，哪儿限于闺阁之中，只成就贞德之事。
　　巡抚道，“你今日以酒宴请，辅以声色。据为父看来，这些年轻人大多心志不坚，易被声色所迷。”
　　“也有一个人例外，他坐在宴席边角，想来爹爹没留意到。”
　　“哦？”
　　女子走去书案，从那些书生投递的简片中，选出少凡那幅，“便是他了。”她指着画上人道。
　　巡抚接了过来，细眼打量，“果然没留意。看这人出身来历，实为平凡。你看出他有何好处？”
　　“当时那些人目光大多集中在那舞姬身上，可他却留神听女儿吹箫，神色忧戚想是为乐音所感。女儿若能得一知己做伴也算嫁得其人。”女子说完嘴边浮起一丝笃定的笑容，巡抚见她心意已决，遂命人仔细查探少凡根底，此话暂且不表。

　　少凡自那日巡抚府中回去后竟日日接到府衙官员的邀贴，他生性沉实，本不擅长应酬之道，又不会饮酒，不多日疲惫倦怠。雪琪见他辛苦，劝他推脱些。他想，叔叔的事未解决，将来总得靠人的，现在不去尽量结交，那以后可去求谁呢？强撑笑道，不打紧，等有官职赏封便好了。

　　这样过了一月，封官榜文贴出来，少凡以举人资历，竟被封为七品县令。那些同期不过隶属八品九品之流，何以他得如此机缘？必然有什么缘故，他暗暗思忖，不顾书院众人为他高兴，倒有些不豫的感觉附在胸上。知秋县不属于本府，位置坐挨着省府，县令品级不大，却因知秋县地理位置，商贸往来频繁，着实是个肥缺。少凡想破脑袋也不知自己怎会有如此好运。依着惯例去巡抚那里领封受赏，有人见他来了，忙道喜，少凡兄，果然后生可畏，能够拜在巡抚门下当学生，福缘不浅呐！少凡摸不着头脑，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巡抚门生了？那人见他疑惑，微微一笑，这是巡抚大人方才亲口说的，世兄能承蒙青睐，日后在下若有烦劳处，望世兄不吝指教。少凡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那人递上自己简片，少凡一看，张易之，全顺府知府。唬得他忙作揖赔失礼。张易之拍了拍他肩膀，笑说，我私下拜访巡抚，没穿官服。你我是本家同姓，世兄不必如此。两人又叙了回话，张少凡方去大堂受封诏。

　　六

　　少凡这头领受官封，那边家里忽得衙门来人传话，说要释放陆长清，叫人去接他出来。雪琪与书院另外两个学生跟着去。衙役将陆长清的东西给那两学生带回去，又领着雪琪往内府走，说胡县令有话要对他们父女嘱咐，陆长清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胡县令翘腿坐在正中，陆长清换了干净衣服坐在下手处，见她进来。两人心里同时起了波动，只不过，一个懊丧败坏，费尽心思得到的，竟然鸡飞蛋打。另一个则是欢喜中带有忧虑，怎么忽然就准回去了，连案底都被撕掉，说再不提这事。是雪琪应了那件事？
　　胡县令冷哼了哼，开口道，本县将案子呈报上去，三司会审定陆长清无罪。你们可以回去了。书院你们可以继续开办，但是，却不能开在我这松鹤县。
　　父女两人对望一眼，没答话。
　　你那侄子是有前途的，听说受封知秋县县令，呵呵。年纪不大，倒与我们同起同坐了。恭喜老先生啊！胡县令拖长了声调，听着阴阳怪气的。
　　陆长清淡淡一笑，那孩子有他的福气。我替他谢过胡大人关照了。
　　胡县令叹口气，哎，早知他有那份本事，我又何必与你们为难，结下这莫名梁子。老先生，你的侄子高明的很呢，看你一身正气不低头，呵呵，怎么你那侄子倒没学到你这优点？
　　陆长清暗暗皱眉，见雪琪冷脸相对，看来她也不知这姓胡的为何如此编派少凡。
　　胡县令故意惊诧道，你们还不知道吗？那张少凡被巡抚看中要做他家上门女婿了！
　　此言一出，如霹雳响在耳边，雪琪猛然抬头，明眸大眼，直瞪瞪地看向胡县令，你说什么？
　　胡县令悠然道，我说，你那表哥，攀上了高枝，不日就要与巡抚千金完婚。这事他一点风声也没透给你们吗？呵呵呵，难怪嘛，年轻人都这样的。你们的事不正是因为他得了势，所以才被判无罪释放么？不然，你以为走出那牢门会如此轻松？
　　胡县令见雪琪玉容惨白，一向从容不迫的人此刻终于像失了魂魄一般，感到一阵恶毒的快意，我是得不到你了。你又怎样呢？你还不是只能望着你的意中人成为别人的枕边人。谁也别想过的好！

　　陆雪琪只觉一边身子沉一边身子轻，昏昏然回到家。关上房门，任由陆长清在门外怎么呼喝都不应。及至傍晚才出来做饭，神色如常，只是眼圈红胀。陆长清知道她的心事，叹息之余也无话可说。后辈的事，还得让他们自己解决。

　　少凡晚归，喝得酩酊大醉，脚下乏力跌跌撞撞走到陆家院墙下，忽觉这辈子都已没力气到达那扇门。月色正浓，心内成灰。任由身子萎顿在地，进去见了又能怎样？又能怎样？负了她一生，用自己这辈子的幸福换来她一生平安，到底是值得的吧。他头脑昏胀，痛苦到了极处，泪水偏是流不出来。撑住自己回到这里的力气一分一分远去，雪琪……手指抠住泥土，指尖的疼痛仿佛在计数时间沙漏的流失，怎么时日过得这样慢！原以为考中举人缓过叔叔的事便是柳暗花明，他的她终是在前方等着他的。谁会想到一切破碎的这样快，空空空！他大口喘息，胸口处如被人捏住一般，窒息般的难过翻江倒海似的疼在五脏六腑。汗滴顺着额沿滚落下来，他放声大笑，笑自己即将得到的大好姻缘！笑命运弄人，失去了自己最珍视的，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结果！笑自己父母双亡孤苦无援，好容易有她相伴，可老天却连这点微光都要收回！自己好像是摸索在绝路的人，忽然见到一条岔路似乎可以得到救赎，走过去发现那是悬崖。上天封堵上人生的所有出路，他不要升官，他不要仕途经济，半生幸事只为有她！可是如今这点温暖也要失去了，为何还要走下去？他悲凄地想着，原来生无可恋就是这般感觉。真想得个解脱啊……！雪琪……雪琪……他摸索着站起来，朝那扇门移步。那静静伫立在门口的身影在月色下为何如此苍白，四目相对，竟是无言。他继续向前挪着。她，眼中唯一的她，即使得不到，也要用最深切的目光记住这个影子，这张脸庞。记住她的沉痛，记住她的喜与悲。她就在他眼前，缓缓伸出手为他整理鬓发，柔声在说什么。他听不到，他只做了一件事，张开双臂全力抱住她。他的珍宝，他的魂牵梦萦，他此生的依托。是啊，他要她好好的和叔叔一起过下去。这就是他要的结果。

　　七

　　那个时候，受封官职后，巡抚设下酒宴，大家聚在一起，巡抚说让少凡归在他的门下，少凡正要领恩，有人凑趣道，做门生实为可惜一段好姻缘。其他人不解，问这人何出此言，巡抚微笑不语，默许那人说下去。少凡认得此人是巡抚府内的幕僚，那幕僚道，少凡人品才貌无不是万中选一，府内二小姐正待字闺中，堪和二小姐绝配……少凡一听，慌忙推辞万万不可，众人只当他谦辞，又知巡抚颇青睐这小子，纷纷道，果然乃天赐良缘……少凡大惊，这浑水决计不能淌。他站直身子正要禀告自己已有婚约一事，有人拉他坐下附耳过来轻言道，你还想不想救陆长清？不多的几个字击中少凡耳膜，他呆若木鸡，一个字也说不出。即使不救你那叔叔，你也不想让你表妹被胡县令占了去吧？那人冷笑，你若推掉婚事，得罪巡抚，且不说你叔叔，你表妹结果会如何，你自己也会丢了前程。你拿什么保护你表妹？

　　电光火石间，少凡忽然明白过来，这个局竟是为此。巡抚端坐在中堂，一脸不动声色，只不过眼风扫及少凡时，似警醒他，提点他，又似什么也没有，威严地柔和地让人看不透。少凡冷汗涔涔，这几乎是逼迫他立刻拿定主意，且不容反悔。他不恋荣华富贵，但求一个她，而如今他连她也保不住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杂念纷至沓来，他愣在原地头痛欲裂。不，要说个明白，他一咬牙，跪拜在地，承蒙大人看的起，小人不敢有隐瞒，小人已有婚约在身。不可做那背信弃义之人……巡抚打断他的话，你的叔叔听说有案子在身。你的表妹不是已经聘给胡知县做妾了吗？你的婚约已不作数。你是实诚人，这点很好。我女儿没看错人。云淡风轻的一席话，不动痕迹拨开了少凡的请辞。少凡还待解释，有人拉他起身归座，一边把一张字条递给他。他看那掌心几个字，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失才能有所得。谜面一样的字条，他看得明明白白。要想救陆长清，要让雪琪不落入虎狼之口，必要牺牲自己的幸福追求。这样才可担保他二人平安周全。他再也无话可说，命运已经为他做出了抉择。
　　一切是空，一切是孽。到头来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众人敬他酒，他不推辞，一碗碗喝下去，求个不醉不归。旁人还只当他遇此机缘喜不自胜，何尝看得明白，眼前这人已然心丧若死。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多情只为无情苦，从此与她无牵连。

　　他倾尽力气抱紧她，似把她揉进怀里，再也分不开。她不拒绝，泪著满面，反手抱住他。一样的知道，会是诀别。
　　便是这样了，至多也只能是这样了。何须他解释，她明白他的苦楚，她知道的，从陆长清无故被释放，从胡县令气急败坏的神色上，她已知道，不会这么简单。胡县令的挖苦讽刺，只是证实了隐忧的预感。煎熬不止她一人承受，他比她只会更痛。
　　也不知道拥抱了多久，谁也不肯松手，明知，放了手，这一生就算过去了。
　　少凡想起庄子的那句话，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只觉刺心的难受。相爱不是天命，天命是让无情人成为眷属，有情人终成陌路的无形之剑。
　　夜色温柔，夜风呢喃着最后一缕眷恋。
　　让我最后牵起你的手，想念今生誓言。
　　让我抚上你的眉角，睇望那张无双容颜。
　　让今世埋葬，许你来世承诺。
　　让眼泪流尽奢望，令后半生的时光回忆从前。
　　天边月，无情泪，为谁明媚为谁醉？晓风露重，寒更沉霭，葬花天气，无人相倚。命运赠我以别离，我赠你以安定。以我的一生为担保，许你太平盛世，许一个高贵的你，完美的你。而得到你却是我独缺的幸运。

　　陆长清站在院中，长叹无言。月光下依偎的影子终究只能是影子，虚空的梦。

　　尾声

　　记不得过了多少年，小尼姑想，自己来此已经有八年了吧。春花盛开凋零了八次，可师父的样貌依稀没变呢。方帽笼青丝，一身长袍，洁净又妥帖。师父跪在在观音像前，在青烟缭绕中，不知许下的是什么愿望。
　　小尼姑抬头看了看头上青天，心想，等师父进禅房念经，自己就可以去市集买些鲜果蔬菜，布匹鞋面。每日家念经真是枯燥啊，也不知师父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禅房中手执檀香珠串的人，与多年前的她无二致，只是眼角不再光滑，岁月爬过一道细纹，容貌却是没变的，眼神依旧澄澈清明。
　　金刚经是早背熟了的经文，一字一句回荡在禅室中，温和柔美的女声，一路梵花。

　　师父——今天我去市集，听说去年来我们这里还愿的尚书夫人没了。做了好大一场法事。真想去看看……
　　再说下去饭菜都凉了，快吃吧。她温言道。眼神却打了一个趔趄。
　　是那家吗？他……他还好吧……

　　那年父亲病逝，她再无牵挂，来此寺庙出家。剃度的女尼先不肯收她，说她尘缘未断，见她苦求可怜，许她带发修行。从此她就在这里安顿了下来，隔开红尘，心事净明。
　　但寺庙毕竟身处尘世，有些事有些人即便她不想念，也总会有零星消息传来。她于是也知道他升了官，做了尚书，有一女儿。在百姓中口碑极好，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站在寺庙门外，清攫的面上，几多怀念几多愁，徘徊许久，依旧不敢敲响那扇门。
　　他不知自己在担忧什么。却只是害怕，近乡情怯吧。他不知道隔了这么久的时光，那已坍塌的摧毁的缘分是否能给彼此一席余地，他的念想从来没变，但愿命运不再负隅顽抗。
　　门开了。她走出来，手握檀香珠串。
　　看到他，檀香串滚落得满地都是。
　　有一颗珠子落到他脚边，像滚落的十年光阴失而复得。他俯身拾起，原来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风尘老，鸟飞人倦，却道是华年。
　　她微微一笑，沉默在心，不代表已经忘记。
　　何曾辜负，不曾辜负。
　　晴空万里，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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