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夜

　　一瞬间，夹杂着雪星的气流里多出一股淡淡清冷的薄荷香。出于惯性天寂扭头看去，正好对上那女子回头。

　　细长微翘的睫毛，水润清亮的瞳孔，三生的爱恨，三世的情愁似乎都融化在那一泓清亮里。那算不上是很精致的脸，可是却有双美丽的眸子，大体看上去让人很舒服，至少从她眉心眸间流露出的清雅出尘，是任谁也学不来的。女子身着青花烟水裙，外披猞猁裘鹤氅，黑亮丝滑的发鬓间饰有叶状碧玉，看样子只有三五枝，但又似乎远不止这些。当然，不论怎样看，那抹碧绿镶嵌在此女的黑发中，都衬的她更脱俗绝尘。

　　她眼含愠色扫了撞她的男子一眼，又不留痕迹的收回目光。

　　天寂垂下眼帘，嘴唇边扬起淡若梨花的笑，随即拂袖而去。

　　有时候相遇就是这样的，充满不确定性。或许，还没人愿意，可偏偏就这么遇上了；或许，等了一辈子，却终是带梦离世。

　　男子离开时这么淡若梨花的一笑，似乎让女子微微怔了怔，刹那间涌出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待她急忙跨槛去寻时，那抹素色竟不见踪影，仿佛从未有一个淡然的男子出现过。

　　失望。

　　身着烟花裙的女子怅然叹了一口气，转眼又恢复了清冷的容颜。

　　多少年前，同样一个气若梨花的少年再大火中救出她，一样单薄恍惚的笑，一样清淡的没有底色的眼神，一样具有淡如梨花般朦胧的表情。

　　那年她六岁，还不问大人们的事，可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后，家破人亡，她一夜之间长大许多，那些仇恨，那些争夺，她记得如此深刻。她记得那个闯入火中的少年，有明亮漆黑的瞳孔，然后一脸风轻云淡，似乎与世无争。她记得他不大的身体护着她，然后露出波澜不惊的微笑。他说：别哭。有着与同龄孩子不相符的淡定和稳重。

　　她立刻喜欢上那个拥有淡雅气质的少年，她猜想，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般的不凡，他该是独一无二的。

　　她的独一，世界的无二。

　　可是，今日竟遇上这么一个人。

　　是他，不是他？

　　正想着，有轻微的配环碰撞声传入她耳中，柳眉轻提，她的指尖在青丝一触，随即挥手而出，速度快的惊人。

　　梁上的少年飞身落地，指尖夹着一枚薄却锋利的叶状碧玉，正是女子刚刚取下的发饰。少年光滑如花的唇角微微翘起，撒娇道：“独月师姐，您可真狠心，明明知晓是师弟，还舍得出手。”

　　独月见来人落定，并未露出太多欣喜，只是较之先前微微放松了些，她声音干脆寂静，像是雪粒砸在地上，又清冷又落寞：“这等雕虫小技，圣痕师弟若是为此伤到，别大声嚷嚷是‘天下奇飞’的弟子。”她六岁拜了飞燕为师，不到五年的时间，飞燕又收了另一个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徒儿，正是这梁上的少年。得知此人来自她深恶痛绝的皇宫，独月曾想着法儿的折腾他，不过后来，见这小师弟也没什么坏心眼，便懒得与他制气。

　　梁上少年正是自诩可爱聪明脾气又好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堪称天下第一的少见奇才圣痕，他扁扁嘴嘀咕道：“明明是你狠心，还非说人家接不住就是丢人。”

　　“嘀咕什么呢？”独月目光一瞥，落在圣痕脸上。

　　“没……”圣痕张口结舌，很快又露出明媚单纯的笑，“独月师姐想认识刚才那男子么？”他眉毛一挑，龙飞凤舞的表情，“啊哈，天寂哥哥跟我关系最好了，他脾气特别特别好，可惜呢，不会说话……”圣痕的语气在低沉和兴奋中转换的很快，他说着说着又乐起来：“独月师姐要想见他，就带圣痕去北郊的天然居吃一顿，圣痕随后就带你去找天寂哥哥……”

　　可惜呢，不会说话……

　　独月听到这一句，思绪就恍惚了。

　　不会说话么？

　　连“别哭”两个字都说不出来么？

　　那么，儿时那个少年，你在哪儿呢？

　　独月忽然有些泄气，我找了那个人三年了，要依靠怎样的记忆才能寻到最初的他呢？她清冷的表情里无故增添了几分失落，最后变成沉默。

　　圣痕见独月渐渐木然的脸嬉笑道：“好姐姐，不去天然居也行，我把这碧玉叶片拿到永富安当铺，一准儿能换个好价钱。”

　　“死小子！”独月轻斥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眨眼的功夫那碧玉叶片又完好的缀在发间。

　　圣痕无奈的叹口气，他这个师姐就是开不起玩笑，永远都是一副表情，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让她微微笑一下。他内心狂热的兴奋被她的冷漠浇灭，于是索然道：“不跟师姐玩了，我也是偷偷跟天寂哥哥来的，走了，你不要想我喔！”圣痕细腻如花的唇角轻抿，顿时若开满莲花朵朵，干净中透着魅惑。

　　独月看这个顽劣师弟身形一晃就不见了，遂微提裙角轻叩在佛堂之前。

　　微翘细密的睫毛，小巧的琼鼻，白皙如樱的皮肤，虔诚的表情……细雪微光中，隐晦昏黄的光线映在这个叩拜者的侧脸，更显得天地一片宁静，但这抹专注，显然不是江湖人该有的。那一脸的淡泊和恬静，成了昏黄光线中最素雅的风景，像光辉中悄悄绽放的花儿，不算美，但是令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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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渐渐停息，不时有花枝折断的声音。空气里荡漾着淡淡的梨花香，像极了清雅出尘的女子拂袖而留的气味。那些单薄的花瓣上落满了积雪，仿佛是谁故意盛放上去的，每朵都遮盖的十分严实。树枝上留下蜿蜒的雪痕，影像一样伴随着枝叶延伸，从花枝缝隙中，可以看见雕有精致花纹的窗棂，再透过那窗棂向里看，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执笔挥毫，画纸上青丝顿生，美好的脸庞也隐约可见。只见他笔尖点上碧玉绿，手腕转动间几枚碧玉叶片跃然发间。似乎是越发欣然起来，男子越画越淋漓，一个女子显于杏花间。那眉，是清淡傲然的远山眉；那瞳，是含满情仇爱恨的泉水瞳；那唇，是藏着不屑与清高却不露声色把它们表现出来的唇。

　　男子抚袖观看，有清淡的笑容爬上眼角眉心。

　　正在这时，门被“吱呀”推开，一身淡紫长裙孔雀绿边的年少女子笑吟吟的唤道：“天寂哥哥，给离紫的画画好了么？”来者便是前面提到的离紫妹妹——钟离紫，排行老十。

　　天寂心里一惊，也不顾墨迹没干，手上立刻开始卷起来。

　　“哎~等等。”钟离紫一步跳到案前，伸手抢过画边转身边看，随后她皱着小脸抱怨道：“天寂哥哥，你好让人失望呢！大家都说你画的好，我一开始不信就跑到别苑的姑娘那里看，画的确实还不错，那让你给我画，干嘛画成这样？”钟离紫又细细看看画，低声囔嘟：“虽然这个也很好看，但是根本不是我嘛！”

　　天寂低笑不语，他仍是清淡如梨花般恍惚单薄的笑。

　　轻微的配环声响起。

　　天寂对这声音已经异常敏感了，若不是两方都为男儿身，一个男子神不知鬼不觉就坐在大梁上看着你，这真是一件很恐怖又没有安全感的事情。天寂向梁上看，露出无奈的表情。梁上少年冲他一笑，眉目流转处是无尽的多情和娇魅，勾起的薄唇细滑如花，从骨子里渗出魅惑气息。

　　“下来。”天寂冲他打手势。

　　少年轻巧飞身跃下落在钟离紫身后，接着蹑手蹑脚的向前移一步，冷不防扯一下她的头发，满脸的顽皮淘气。

　　紫衣少女边道“谁啊”边回头，一见是圣痕又叫道：“圣痕你欺负我？！”眼中充满怒气。

　　还没等钟离紫爆发，圣痕又好动的抓起案上的画，他眉头很夸张的挑起来道：“天寂哥哥，你也记得独月师姐啊，我以为她单相思呢！”

　　天寂看着圣痕勾起唇角笑，有些苦笑，他比划着说：“你乱讲什么，一面之交而已。”

　　“圣痕，她是谁啊？”钟离紫问。

　　“我师姐啊！”圣痕拿着画站在钟离紫旁边道：“你看我师姐，再看看你，你哪有女孩样儿？你看我师姐的眼睛，好看吧，明澈清冽，这才叫眼睛，你看你自己，你小鼻子小眼儿的，唉！真愁人……”

　　钟离紫听的火冒三丈，她大喝道：“圣痕！你找死啊！”追着打圣痕，圣痕却一跃在两丈之外。

　　“天寂哥哥，我还是先溜吧，离紫妹妹凶死了，母老虎一样，我才不跟你玩儿。”

　　“你说谁母老虎？你说谁呢你！”钟离紫也追出槛外，声音还不断的传过来，“你给我站住，圣痕我跟你说，你就别被我抓住……”

　　天寂轻摇头，清亮的眸子盈满笑意。

　　十年前，一个道士被请进宫，犀利的眼神在一排皇子公主之间扫视，良久，他开口道：“这位皇子，天生不喜争夺，切记永勿将其卷入是非之中，这般才可使仪德万年平安。”他粗糙龟裂的手在天寂的额头摩擦一会儿，扎的天寂忍不住后退，但是他依然用清澈的没有表情的淡然眼神看道士，从内心深处，与争夺无关。

　　如今，他已经长大了，一身的书香气。寂空阁外别人怎么说不知道，总之寂空阁内的丫鬟侍卫们都向着这主子，从不生气，很有耐心，又一直是淡淡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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