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妃传

　　转眼间竟是入秋了。

　　宫里虽植有长年青绿的松柏，但还是掩不了满天纷飞着黄叶的肃杀。我的偏殿更是冷清得凄惶，皇上自从我进宫前三天召我待寝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红颜未老恩先断么，我取过团扇，怔怔地地想。三个月前，皇上的笑声还历历在我耳旁“美人如花，我看就是这宫里的牡丹花也未免比得了卿去。”我用团扇掩面一笑，眼波流转，低下头去。应该是娇羞无限罢。皇上大笑着揽我入怀，在我耳旁低语道：“得卿者，夫复何求……”

　　可惜恩宠只持续了三天，李嫔进宫以后，皇上就再也没有召见过我。听闻李才人是皇上微服私访时，在青楼爱上的歌妓。李才人虽然容色比诸宫人稍有不及，但歌舞想来自是不必说的。皇上素来好此道，所以至此储秀宫那边夜夜笙歌。我苦笑一声，这种情形我原也料到了，只是没想到真的出现了，我会这么的寂寞。

　　“入晴，”我起身唤道：“摆琴罢。”入晴应了一声，出去了。这三个月以来，我每晚抚琴以慰寂寥。其实并非完全如此罢，寂寥是有，但更重要的是皇上曾赞过我“此琴只应天上有”，想来他是喜欢的罢。凤藻宫在从正殿去储秀宫的正路上，皇上若经此路，应该就能听到我的琴声了罢。只是……这三个月皇上都没有经过，想来是下朝就迫不及待地想见李嫔，所以都从偏路上走了。我暗自叹息一声，宠冠六宫，三个月内就由才人一路晋封至嫔，恩宠和荣耀自是不必说的。

　　我轻移莲步，坐至琴边，拨了两下弦，叮咚作声。略一思索,指尖便出来一首“声声慢”。原是不想弹如此悲切的曲子，因为皇上素来不喜此等悲声。可叹我枉自玲珑剔透，竟一时控制不了自已的情绪。也罢，反正终究是无人听的，好歹为自已弹一曲罢。

　　“皇家宫闱，焉能发此悲声？”一个冷清清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抬头一望，一位明眸皓齿的宫装丽人俏生生地立在面前，粉面不怒自威，竟是明妃。想来是我弹琴入神，竟然没能看到明妃莲驾移此。不禁惶惶然，起身参拜：“臣妾见过娘娘”。“起来吧”明妃面无表情，径直走到我的琴桌旁边，拨了一下弦，铮然作响，“果然是一把好琴”。我揣测不出明妃的喜欢怒，惴惴的不敢作声。瑟瑟寒风中，但见她伫立琴边，抬首望月，似有无限心事，一时间，无人敢惊扰她。

　　半晌，明妃回过神来，缓缓道：“外面风寒，本宫与你到里面说说话去吧。”我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命入晴吩咐宫女们泡茶备座，自已服待着明妃进屋。

　　一屋的人参拜，明妃抬手“都免礼”。总算坐定，明妃看著我问道：“妹妹刚到深宫，可会寂寞？”我一惊，一句话正好切中我的心事，眼眶霎时变热，泪珠就要顺势滚落，暗自心惊,忙收敛心神，低眉答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妾蒙皇上，娘娘眷顾，感恩不尽，不敢寂寞。”转寰间，语调已经如常。明妃冷笑一声:“然则妹妹为何作声声慢之悲声？”我暗叫不妙，此事可大可小，要是在皇上面前被别有用心的一说，我的前程，我家的前程那可都不保了。明妃故意发难，想来是打算要挟我吧，也罢，且听听她想要干甚么。于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惊恐万分,不发一言。明妃瞧出我惧她，冷艳的脸上已自有了有了笑容，“平身吧，妹妹不必担忧，皇上眼下在那个李嫔那里呢，哪里有空来听你弹什么曲子。”一句话，已经让我明白了八九分，想来是明妃不忿李嫔的独宠，欲拉拢我去对付她吧。可是……我既不能与九哥相守，那皇上宠谁，又有什么关系。虽然平日里会觉寂寞，也会盼皇上眷顾，但我也不欲去与她们明争暗斗，只求自保足矣。沉默良久，我轻声道：“皇上自有圣意……”明妃听了，俏脸尤如罩了一层寒霜，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妹妹明哲保身，我不能及，然则妹妹可记住了，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罢，拂袖而去。

　　怔怔失神间，一个怯怯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主子，奴才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回头一看，是一个名唤红枕的待婢，原是不够资格近身服待的，只因娇杏今日告假才临时拨到跟前服待,手脚甚是伶俐。我有些意外，却颔首道：“讲吧”随即摒退众人，只余我二人。红枕低低地说：“奴婢斗胆多嘴一句，听储秀宫的姐姐说，皇上昨日与李娘娘略有不快……”我心里一跳，难怪明妃会在这时节想到对付李嫔，她倒是深谙此道，只是没有料到我无心与她们争斗罢，想到这一节，微笑着点头道：“这些话可别随便说，宫里的规矩不能乱了去。”红枕应了一声，然后以极低的声音续道：“奴婢还听她们说，皇上昨日与李娘娘的争执中，有提到过主子您。”恍如一个晴天霹雳，我的心猛然一抽，一阵巨大的恐慌向我袭来。我极力镇定自已，问红枕道：“你可都知提了我什么？”红枕踌蹰道：“奴婢听姐姐们说，听得不是很真切，但仿佛是万岁爷在责怪李娘娘拦着他，说是本来想过来看看您……”

　　我心里狂跳起来，既有这事，想必眼下各宫的人都知道皇上宠着李嫔之时，还想着我。难怪明妃来暗示我一起对付李嫔，原来都是试探，我却由于不知情棋差一着，明妃眼下定是以我想独争圣宠了吧。不禁暗暗叫苦，也许只是皇上一时兴起的一句话，可传到各宫人耳里，我自然是到了风口浪尖。眼下倒由不得我不争了，她们明里暗里害我失宠倒不要紧，但我的家人亦会受极大牵连，我焉能把我的家人也一同带向危难呢。思量转了几转，心念一动，问红枕道：“你跟储秀宫的宫女们怎么熟起来的？”红枕抬头答道：“李嫔进宫以后，奴婢就暗自为主子担心，所以结交了几个储秀宫的姐姐。主子要是不喜，奴婢自然不会再与她们私相往来。”我暗想这丫头着实伶俐，实为不可多得的臂膀，只是不知忠心与否。遂道：“那倒不必，现在这样很好。你现在家中还有什么人？”红枕却跪倒在地，两泪涟涟地磕头道：“回禀主子，奴才家中只有一个重病缠身的娘……大夫嫌我家太穷，不肯医治，奴婢担心……奴婢的娘快要撑不下去了……”说罢，连连磕头,啜泣不止。我忙扶起她，心中明了，于是急道：“你怎么不早说
　　呢？我自然会为你做主的，你放心。”于是唤进一干奴才，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让他们务必为红枕的娘找一个最好的大夫诊治，银钱全从我的俸禄上扣。奴才们应声而去。红枕见我如此，感激万分，复又跪下道：“奴婢谢过主子大恩，奴婢愿终此一生来报答主子，绝无二心。”我微笑着扶起她，道：“不用这么客气，你是我的人，护你们全家周全原是我份内之事。从今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使唤吧。”红枕盈盈拜下，再次谢恩退下。

　　身边一时无人，我顿感寂寞，推窗望月，只觉得月色惨白，心中不畅。不明不白就被拖进一场斗争中来，甚是郁郁。好在当日接旨之时，我就知晓宫廷大抵如此了，只是成为事实之前我还存着一丝侥幸，想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偶尔能得到皇上一些宠幸，于愿足矣。现下看来，我这些想法实是天真可笑。我有牵有挂，不能不争啊……突然很怀念进宫前的生活。怀念那个跟在九哥后面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九哥，你在哪里，你过得可好？……两行清泪顺着我的脸颊无声分地流下。身后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爱卿为何如此悲伤啊？”回头一看，明黄的龙袍赫然在我眼前，居然是皇上。

　　固知皇上不喜妃嫔作悲声，我却刻意不止抽泣，梨花带雨地参拜。皇上伸手扶起我，揽在怀中，脸上微有歉意，我尽收眼底，微微抬起睫毛，一半欢喜，一半幽怨道：“臣妾终于盼到皇上了……”皇上眼上歉意更深，低声说：“爱卿都清减了……”面有难色，似乎想提李嫔。够了，恰如其分地让他歉疚就好，过分就只会适得其反。我拭去泪水，破泣为笑道：“皇上来看臣妾，臣妾很是开心……前些日子编了一些新曲，请皇上赏赏何如？”皇上微微一惊，喜道：“难为爱卿这么有心，相比某些人，真真是一朵解语花啊。”果然在与李嫔斗气……我故作不知，亦不相问，只是取过琴抚了几曲，皇上鼓掌叫好，笑意更深，我曲意逢迎，只字不提李嫔。是夜，皇上宿在了我的寝宫。

　　第二天一早，皇上早朝去了。我心想，风雨只怕就要来了吧。李嫔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也不知她是怎样一个厉害的角色，才能将皇上留住三个月。红枕随侍在我身边，见我担心，悄悄安慰我道：“主子放心吧，奴婢方才偶遇王公公，探得皇上今日早朝无事，很快就可以退朝。”好一个心细机警的丫头！我赞许地点点头。却听外面宣旨：“储秀宫李嫔宣玥才人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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