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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思而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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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我们都曾经扮演过小丑或者观众。也用上帝的心态去评价每一个舞台上真正的、早已经痛不欲生的人。——题记
      人在诞生的时候,有很多宗罪状。我们醒着,我们涤清罪孽。可也有人在深渊里跳舞,或者一直仰望那片可能这辈子也没办法触及的天空。
      前来的是个笑面人,据说他有天生的残疾,据说他早就离开了自己的父母亲,独自在马戏团发展了起来,马戏团老板看中了他的那张脸和才华,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他有这张脸就能赚钱,因为他的唇角天生裂开上翘,弯弯的像是在笑,所以别人都说他是笑面人。
      他叫杨清。清楚的清。他其实不爱笑,但他总笑。
      马戏团的老板问他除了杂技以外还有没有别的想法,他说没有。这张脸天生就适合在舞台上表演,博他人一笑,就能拿到千金。家里还有没长大的在吃奶的弟弟,父母指着他长大好好读书发财,他这条命已经废了,不能再连累弟弟。
      马戏团赚的钱不少,他也从来不喝同伴们去吃喝嫖赌,都是在练功房度过每一天。
      人为什么只能在舞台上笑?他也在舞台上哭。但是他就算哭,也只是笑着在哭。他大概是感动了。我们喜欢他的表演,他想感谢。
      观众们如是说。
      也可能是太累了?孩子讲。
      小丑不会觉得累吧。那么多年的功底不是吹的。再来个侧翻吧!这么要求着。
      为什么要活着。
      在休息时间,孩子天真地仰起头向小丑问好时,杨清这么问。
      孩子还很稚嫩,没有思考生和死的问题。观众们的指责声起来了,有人质疑小丑是不是故意在拖时间,因为他们急着要看表演,中间休息的时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人有压力的时候总是会比从前更加急躁。
      可以理解。
      你是在问我吗?孩子问。
      是啊。我在问你。杨清宠溺地看着天真的孩童。
      因为活着很开心,有很多好吃的,妈妈还会给我买我爱吃的糖。你呢?
      孩童递给杨清一块牛奶糖,杨清的嗓子哑了。
      谢谢。
      有些哽咽。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难过。
      观众们的叫嚷声厉害起来了。杨清整理了疲惫的情绪,重新又上去了。和他搭档的人叫陈岁,陈岁是个小肚鸡肠的人,看着杨清一步步走过来要比自己更高,明显是心里头不太舒服的,甚至想要和他较劲。
      哟。从孩子那里骗糖吃啊。陈岁酸着讲。杨清没怎么搭理,就走上了台。
      人有名气了,大概就不喜欢搭理别人吧。陈岁又添了一句。我们这里没有谁瞧不起谁的,你这样只是给自己添堵。
      我没有瞧不起你,我只是想表演,然后回去好好睡觉。家里头催着要钱,年底还要还房贷。其实笑面人这样的称呼,他是不想接受的。这让他毫无防备地被刺痛了一下。
      表演的很精彩,杨清很卖力,他深知城里头的人的时间很宝贵,寸土寸金,寸光阴寸金,讨他们开心了,就能赚多点钱。
      买服务的嘛。某种程度上,呈现好看的表演就等于付出了服务了,在这戏台上,演得好,就有钱,就算没有大钱,那也有小钱,要是不演,就得承受被欺负的苦、被排挤的苦。不过杨清他算是幸运的,因为要在这戏台上演戏,得活生生造个新皮,他呢?他不用,他天生就是笑脸,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有纯天然的面具——而且还是一张笑脸,这张面具就变得十分珍贵:人靠面具赚钱,面具长得好,那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很多人都羡慕他,可是这对于他而言是莫大的精神残疾,因为他想哭,但没办法哭出来,反倒是用特别滑稽的笑中带泪的形式哭出来,无疑是一种凌迟。
      白和魁找到杨清的时候,杨清快饿死了。卖笑的也总有枯萎的一天,就像花有花期。他们并不在意自己为什么而笑,反正有得笑,票钱过得去,就花钱买点笑随便笑一笑。却没有想到舞台上的人是怎么痛苦到搜肚刮肠。痛苦太多,累积起来,想起那群人的哄笑,甚至觉得有些反胃。
      你还好吗。
      杨清的衣衫褴褛,眼神里的绝望深不见底,委屈是一把把刀子,他的胃和血管流着血,要流干了。
      还好。虚弱地轻呵出这两个字,像是快断的弦。
      魁俯下身去摸了摸杨清的额头。发着高烧。身上冰冷。人之将死,杨清甚至早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过于冷的天气快将他冻死。只是他天生会笑,别人觉得这是一种行为艺术,在路旁拍了几张照片,寻死能不能拿个国际奖。却没有想到他的确是没地方住了。
      观众喜欢看嘛。
      马戏团老板经常让他做得再滑稽一点。杨清本来不喜欢马戏团的,但是为了谋生,加上性格又倔强,他总是要好好做。
      老实人啊。明明不好好做还能轻松许多。可是杨清不同意,总是做得很好,却被别人嗤笑了去。
      这些没有用。人家观众就图个快活。后来杨清才发现也确实如此。于是就在搞笑上做文章,配合着他那一张脸,就尤其地令人发笑。底下的观众们哄堂大笑。都说这个笑面人真的会逗别人笑嘞!
      就算是流泪也能笑着的面具,谁不喜欢呢?天生残疾应该是个噱头吧。观众们质疑。怎么可能有人生出来长这样,这不就是个笑话么!
      海浪的声音很大。
      我本来只是想找一处静隅,安静地死去。杨清的嘴角矛盾地扯着,他努力把嘴角往下压。这样能显得悲伤些。人的面具戴得久了,是很难再脱下来的。
      这是我仰慕的人说出的话,没想到报应在我身上。
      杨清冷笑。我不想再做人了,麻烦把我带走吧。去哪里都行,只是别在这里了。
      这不符合我们的道义。所以我没办法带你走,但是我能够送你去到彼岸。
      彼岸是什么地方?
      是很美的地方。那里很宁静。
      白解释着。她的心连同着杨清的遭遇被狠狠地扯了扯。
      我笑得很累。
      观众们的口味很难调。不过有个花钱特别多的,就很爱亲自点,点什么节目,马戏团总爱往这边靠,只要是不太过分的都可以。这是金钱能主宰一切的地方。
      杨清的笑意里带着很深的疲惫。我很无奈。我不做谁的走狗,这样的傲骨被弃之如敝履,我是逆行者,因此极其痛苦,这样的面具并非是我想戴上,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牢固不可卸。
      那是个难过的人。难过的人都不轻易掉眼泪。白拉过魁,对魁讲。
      你想要去哪?
      是的。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因为我不知道何处可去。只是如果有一个乌托邦,能用我承受的苦难去换的话,我会愿意。
      外头的声音响了起来,是马戏团的老板在催促上场。
      你到底懂不懂赚钱。外头人催了好久了就为了看你一个节目,能不能利落点儿!
      杨清应和了一声,他的表情忽然舒展开来,像是想通了什么。这是我最后一场表演了。
      他说。
      做完这个以后就去流浪,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看看街边的灯和天上的云。我已经很久没有抬头看了,我站得太久了,却不是为了自己而站的,我想坐下,却没有合适的椅子。
      杨清走上台的那一刻,下面的人都哄笑起来。杨清抬起手,一如既往地,在黑板上写下这出节目的名字。
      这个小丑还懂怎么写字呢。
      杨清本就是个高材生,家里是个工匠家庭,虽然钱不是很多,但也有富裕供他读完了学,只不过才无处用,所以才去了马戏团当小丑。其实他对职业并没有太多的歧视,可这样的工作做久了,就如同演戏一般,面具下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戴上了面具他就不是自己,也说不清是谁,或许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身体的残疾,有时候也会变成心灵的残疾。心灵出现了一个缺口,流着看不清的血,外界的笑和不理解更如同锋利的刀。场下的人笑,笑完以后,不懂事的孩童指着杨清的脸笑。小丑先生,您的脸是本来就这样的吗?
      其中一个孩童走上前去,抬手想要触摸杨清的脸。化完了妆的脸有些花了妆,他咧着嘴,不知道对谁笑,他只知道自己笑得很累。
      他想要休息。是的,小丑天生就是小丑。也许是吧。现在是无比地厌恶自己的身份,如果可以重来,他宁愿去做个流浪者讨饭。
      让我体会这一生吧。直到我死了。
      可是偏偏从心底生出来一股子叛逆,想要做些反抗。他的精神就是一把刀,将厌恶的那个自己阉割,可越是如此,就越是看不清自己真实的模样,就仿佛那个小丑是另一面。
      他也养成了看马戏的习惯,偶尔跟着拥挤的人群一同看马戏,为了赚钱,台上的人们竭尽全力挤出一张笑脸,弓着腰驼着背想要给观众老爷们问好。
      观众们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喊叫声叫好。他们或许并不知晓马戏团的演出叫什么,有什么技巧,但是他们只是想看,倘若有人摔跤——杨清就摔过一次跤,从高处跌落下来,还好有防护措施,没死。可是观众们并不倾向于同情,他们在生活中也受够了苦,只有他人的不幸才能带来更多的快乐,这样的快乐虽然根植于别人的痛苦,却能生发出笑料。
      是的。我的脸本身就是这样的。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杨清这么回答着。
      可是我觉得你很难过。
      孩子天真地瞪大了眼睛,圆润得像一颗杏。我觉得你好像很难过。有什么需要帮忙吗?小丑先生?
      心头有什么地方下起了雨。杨清不觉得难过,只是那样的酸楚被一个孩童轻而易举地识别了,那该有多痛苦呢?他不敢想象。
      众目睽睽之下,他杨清一没做错事,二没得罪任何人,这些钱是他该得的。孩子吵着要母亲送上一些钱当做小费,如果按照往常,杨清肯定会收下,但是现在他不收。他主观上并不想收下这些。
      谢谢夫人,孩子很懂事。小费我就不收了。杨清这么说完,将小费还给了那位年轻的母亲。生活很不容易,别这样。
      不过那位母亲还是把钱塞给了杨清。我是学医的,你似乎有天生的残疾,这是我应该做的。
      只因为这寥寥几句话,像是受到了什么鼓励一般,顿时精神起来了。
      在幸福的同时又感到酸楚。这是怎样的体验呢?
      这两样都被他体验到了!
      这笔钱杨清后来一直没花出去。
      我的回忆并不精彩。
      奈何桥上,后面是忘川河水。
      痛苦的回忆,需要忘记。如果有来生,我不希望再那么痛苦了。
      这是杨清自己要求的。
      可是忘记了那样的痛苦,你还是你吗!白忽然发了疯地揪住了杨清的身体。
      那仿佛失了控。是心中被关着的猛兽忽然苏醒。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体会到过吗。
      不过这句话刚要说出口,就被白咽了下去。
      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希望你再思考片刻。
      有甜蜜的回忆吗?
      硬要说起来,还是有。比如那位年轻的夫人和那个吵吵闹闹的孩子。比如马戏团的大家在一起围着锅吃捞菜。虽然老板是个只喜欢钱的人,但请吃饭的时候也确实不含糊,马戏团的一日三餐,大家都聚在一起吃。
      闲来可以聊很多事,大家的家里也都不怎么富裕。只有上台去演戏,表演能赚钱啊,赚得多,还有消费。
      马戏团另一个小丑也同样面临着杨清的问题,家里的母亲喜欢赌博,对他不闻不问的,勉强学到了初中就退学了,他待的时间还比杨清来得长。
      痛苦总是如此吗?
      杨清问他。
      什么?他说。
      我说,痛苦总是如影随形吗?
      是的。痛苦总是如影随形。
      那么怎么才能幸福?
      逃避痛苦的人总不幸福。其他的,我一概不知。他说完这句话,就把头转到别处去。大概是触动了什么回忆。
      怎么才能幸福呢?
      杨清的脸颊挂着泪。
      他很少哭。
      但这是在奈何桥上,就哭一次,任性一次吧。
      往前走,处处都是鲜花。
      我选择不忘记。
      最后他没有喝下这一碗黄泉水,而是去到了彼岸。
      我失控的样子很难看吧。
      白对魁说。
      大概……我也想起了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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