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共晚风

　　向晚回到宾馆时，与她同住一间房的剧组另一名女演员刚洗好澡。

　　和小有名气的演员不同，她们入住的这所宾馆，不仅地理位置偏僻，实际居住条件也就比普通群演要好那么一点儿。
　　一间堪堪放下两张床的标准间，房间里铺着颜色陈旧的枣红色木塑板，靠近墙体的几处已经翘角鼓胀，墙脚生了些霉斑，床沿附近除了灰色的鞋印，另有些说不上来的污渍。

　　那女演员的行李箱开了一半，摊在地上，将过道占了个严实。
　　瞧见向晚回来，她忙不迭蹲下，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同向晚打招呼：“你回来了？还没正式介绍过，我叫钟漫。”

　　向晚扯着嘴角，笑了笑：“我是向晚。”
　　从暑气蒸腾的室外回到有空调有凉意的室内，她才觉出自己走得一身黏腻，衣服紧紧贴住背心，说不出的难受。
　　她只想立马冲进浴室，洗一个澡，躺到床上，好好梳理自己的心绪，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力气说。

　　钟漫热情不减，她一手将行李箱立在墙根，又问：“你在剧里演什么？我今天好像隐约有看见你上妆。”
　　“一个小丫鬟。”向晚不欲多谈，打起精神，勉强回复一句。
　　钟漫一脸的“果然如此”，“你看着年纪不大，毕业了吗？说不定我们还是校友呢。你签了哪个公司？之前有拍过戏吗，我看你还挺眼熟的。”

　　向晚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倒，拿出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物，抽空回答：“成娱娱乐。你应该之前没看过我的戏，这是我第一次拍戏。”
　　“哦……”钟漫拖长了声音，“成娱娱乐……”
　　向晚投过去一眼，看她一脸苦苦思索的模样，干脆说道：“我们公司是专门做爱豆经纪运营的，我是WIND的成员——你知道WIND吗？一个新出道的女团。”

　　钟漫讪讪：“那也挺好的。”
　　尽管她脸上的表情并非如此，反而写满了“什么人都能来拍电视”的困惑。

　　但，向晚这一天，实在精疲力竭，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替自己分辩。
　　她只好笑一笑，指着浴室，轻声说：“那我先去洗漱了。”

　　温热的水流打在身上，连带着这一整天的颓败、失意、焦灼，都被一并冲走。
　　哗哗水声中，向晚有片刻失神。
　　脑海里总忍不住回想起片场里裴庭树对她说的那一番话。

　　其实，他脸上那种隐藏不住的鄙夷神色，方才，她在钟漫脸上同样见到过。
　　可，钟漫看轻她，不过是让她觉得有些许的不忿，旁的，她什么情绪也没有。
　　因为知道这一行，确乎如此，所谓演电影的，科班出身的，总有种身份上的清高，不值当为这些多费心神。况且，她从不自轻自贱，从没觉得自己比这些人低在哪里。

　　然而，同样的神情，同样的看轻，出现在裴庭树脸上，哪怕只有短短一瞬，却让她的防线被全面击溃。
　　无法言说的难堪，委屈。
　　也许，是裴庭树之前亲口说过的“愧疚”与“照顾”，让她有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以为自己在裴庭树这里，是特殊的，是多少与旁的人有微末差别的。
　　可今晚这一番话，他细微闪过的，与旁人别无二致的神情，叫她明白，原来她在裴庭树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被他高看一眼，区别对待的必要。

　　浴室里水汽弥漫，白雾腾腾。
　　向晚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缺氧。
　　胸闷气短，脑子里一片混沌的时候，她在想，为什么。
　　为什么，裴庭树在她心里，与别人不同；为什么，她希望自己在裴庭树心里，是特殊的那一个。

　　从浴室里出来，外面已经熄了灯，独她的床头灯还亮着，映出一小片橙黄。
　　也许是被她的动静惊醒，钟漫在床上翻一个身，嘟嘟囔囔道：“我明早四点就要起来出妆，先睡了，你小声点。”

　　摸黑整理好一切，向晚躺上床，拧灭小灯。
　　来来回回翻了不知多少身，仍旧毫无睡意。

　　她索性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
　　微信上显示有99+的未读消息，点进去，几乎全是剧组那几个讨论组，各部门的衔接，工作的分发，间杂着几条WIND小群里的私聊，周云舒小小的吐槽。
　　手指悬停在一个点击查看过无数次的头像上，向晚沉沉吐出一口气，锁了屏幕，将手机倒扣着塞进枕头下。

　　在浴室里，有关那个“为什么”，向晚想了很久，仍旧没有答案。
　　或者说，她下意识地，在逃避那个答案。

　　-

　　经过第一天的缓冲，到了次日，整个剧组的节奏都加快不少。
　　向晚也逐渐适应。
　　唯独一点，天气实在太热。

　　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向晚穿着全套的戏服，手里拿一个小小的手持风扇，站在少得可怜的树荫里，等戏。
　　她今天的戏份仍旧不多，大部分时间，都要在一旁候场。
　　眼热地看着成如一下戏便钻进停在场外的房车，向晚掏出湿纸巾，默默擦掉流进颈后的湿汗。

　　快要中暑晕厥的上一秒，邵时带着两个扛着冷链保温箱的人过来，大声招呼：“来来来，裴老师请大家吃冰，都来拿，别客气。”

　　向晚眼看着周围的人一哄而上，将邵时团团围住，顿了顿，还是依旧躲回她的树荫里。
　　远远地，看见邵时抬头，四处搜寻，目光逡巡过一圈，定在她身上，摇手示意她过去。

　　去还是不去，向晚几乎没有犹豫。
　　从邵时手中接过冰咖啡时，她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句：“那瓶花露水……”
　　“给大裴了。你送得还挺及时，他被蚊子咬惨了。”

　　咬着吸管，笑了笑，向晚说：“派上用场就行。那我就先过去了，谢谢裴老师请的咖啡。”
　　“你等等。”
　　邵时叫住她，低头从保温箱里掏出几片冰贴，递给她，“这是大裴让我给你的，说最近天热，剧组不可能照顾到所有人，还是要自己注意防暑。拍古装就是这点不好，天再热也得捂得严严实实。”

　　“嗯，我知道的……”
　　向晚沉默着自邵时手中接过东西。
　　刚从冷链箱里被取出来，冰贴表面还残留着丝丝凉意。

　　手掌被冰得受不住似的蜷缩一下，向晚说：“我那里还有几瓶藿香正气水，你要不要拿一些回去？”
　　邵时露出个洞悉一切的笑，说道：“我们那里多得是——有什么东西，你想给，直接去找大裴给他就行。”
　　“我不是，也没有……”
　　向晚蓦地慌乱，支吾着搪塞几句，鼻尖上冒一层汗，“那我就先走了。”

　　邵时在她背后慢慢悠悠地说：“大裴要是对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他这个人就这样，嘴比脑子快，又嘴硬心软的。其实，昨晚你走以后，他也后悔了。理解一下，像他这样的老男人都这样，比较好面儿，你就别和他一般计较，有事没事，都可以去片场找他。”

　　脚下绊到拖长的裙裾，踉跄一下，向晚险险稳住身形。
　　邵时的一番话，无疑把她心里本就一团乱的毛线团搅得更寻不着头绪。
　　“我没有计较，”向晚心慌意乱，低声说：“裴老师也是为我好，他说得也没错。”

　　唯恐邵时又扔出什么杀伤性武器，向晚说完，慌不择路地便跑。
　　留下邵时，站在原地，看着向晚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看起来，裴影帝着实伤人太深，不然，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

　　尽管邵时那天来时，传达过裴庭树的意思，但，直到杀青，向晚都没有去找过裴庭树。
　　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去找他。
　　况且，勇气这种东西，就是会在一日日的磋磨中逐渐消逝。

　　向晚杀青那场戏，是在傍晚。
　　听导演喊了“CUT”，确认这场戏份通过，她在《秋声赋》为期三周的剧组生活，彻底结束。
　　剧组接下来还要筹备其他场景与戏，草草对她们几个一同杀青的演员道了几声恭喜，便算庆祝。

　　从拍摄场地退出来，向晚仍旧觉得有些恍惚的不真实。
　　她一边侧着头，卸耳垂上坠着的耳环，一边去找服化组的工作人员。
　　眼前忽地出现一大束捧花，墨绿色的油皮纸包着粉白色的洋桔梗，向日葵和尤加利叶，十分精致可爱。

　　向晚偏过头，花束后是颜子良一张笑脸，“恭喜恭喜。”
　　最后这几日，向晚的戏份大部分都是和颜子良一起拍的，有时，即便他们不是同一场，但都在一个组里，颜子良便会叫上她，一起去他的保姆车中避暑。当然，美其名曰，切磋演技。
　　多亏有他大无畏地分享房车与空调，才免去了向晚晕死在片场。
　　因为这个，他们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已经成功进化为可以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谢了。”向晚从他手里接过捧花，笑着说一句。
　　颜子良摸摸下巴，“我怎么觉得，你看到是我送的花，好像很失望啊。”
　　“别胡说，没有的事。”向晚锤他一拳。
　　颜子良搞怪地挤眉弄眼，“裴老师，你来说说看。”

　　心头一跳，向晚忙不迭转身去看。
　　许久未见的裴庭树，正站在她身后。
　　他形容清减不少，整个人套在宽大的戏服里，长身玉立的，谪仙一般，眉眼含笑地望着她。

　　向晚两只手捧住花束，微微地举起来，遮住一半的脸，好像这样就能遮住自己慌乱的心跳，“裴老师，您怎么来了。”
　　“当然是为了庆祝你杀青。”颜子良在一旁抢答，“这束花，也是裴老师挑来送你的。”

　　向晚细声细气地说：“啊，我以为……”
　　还好，还好是傍晚。薄暮冥冥，光线昏暗，不用担心会被裴庭树看到自己现在火烧云的脸颊。

　　裴庭树温声道：“你第一次拍摄杀青，不管怎样，值得庆祝。恭喜你，杀青快乐。”
　　晚风轻轻地从他们之间吹过，向晚的心，像一只被风吹得鼓胀的热气球，轻飘飘地，不断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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