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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俊友
“……蟠云潭掷币，和颐园簪花，谁想蹉跎二十年时光，而胸中抱负仍如月影镜花？”
“穆阳兄长不要羞煞小弟，兄长安抚一省之民，统筹一军之粮饷，赫赫之功，天下皆知！而小弟，本志在江湖，为亲民官造福一方百姓。却到头来——”
“如海莫可妄自菲薄，今盐政清明，贤弟政绩有目共睹，至于——唉，你我但遵圣贤之道，自持本心！”
夙玉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振聋发聩了。盐政的大客厅夙玉来过几次，隔音性也是不错的，平常门外或者能知道有人在说话，但是绝听不到说的是什么。而此时夙玉刚拾阶而上，就被屋里客人的嗓音震得膝盖发软，抬头一见，门外守候的小厮们虽然都束手禀立，但都偷偷的动耳朵，脸色发白。
“离得这样近，爹爹怎么受得了……”
“穆阳兄，这便是犬子夙玉。夙儿，快见过许伯伯！”林如海语态中微微流露出与往常不同的激动，夙玉竟然听出了几分卖宝的意味（==一定是我听错了），而夙玉刚刚礼毕，就被这位“威风”的老先生一把扯到身边，连问几个题目，上上下下的打量。
“这就是贤弟麟儿，果真温雅端丽，如珠似玉，不多几年，又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了！”这老先生虎目方耳、虬髯满面，身材健硕，比林如海高出大半个头，又玉犀带围下听阔的将军肚，年近花甲，却威风凛凛，顾盼之间，气势逼人，一点也不像德高望重的二品文官，倒像是解甲归田的老军曹。
“哪里哪里，兄长不要折杀这孩子，不过是个顽劣孩童罢了！哪像修平世侄，已是翰林院编修了。修文贤侄，早都升知府了！”林如海一边笑着推辞，一面将老友蒲扇般大手里的夙玉不动声色的解救出来，眼中哀凉一闪而过。
“贤弟不可客套。夙玉贤侄灵气外露，沉稳知礼，又有家学渊源，不出几年，定会蟾宫折桂！我那两个孩子……罢了！来来来，简儿，竺儿，见过林世叔！夙玉贤侄，这是我的两个小孙子，你们要多多亲近，多多切磋学问才好。”许穆阳老大伯一手重重的拍到林如海肩头，一手指向肃立在旁的两个少年，夙玉才抽出空来认识这老伯强大气场下隐形的两位少年。
“小脸好白——！”一瞥之间，夙玉不好当着自家老爹的面去仔细打量初见面的少年，只笑着与之见礼，暗将一口贝齿打磨三遍，再将注意力转回“土匪老伯”身上。“……不过，世——那个叔？我——我——，长辈分了？”
许晖，字朗明，号穆阳居士，前任延安府太守，现钦点两广总督，林如海的同年，殿试第二名榜眼。中榜时三十二岁，比19岁中探花的林如海大出一轮多年纪，长子都不比林如海年幼几岁，而林如海子嗣艰难，三十多岁才有了黛玉姐妹，这儿女自然就不比许老哥的孙子大。
眼下这两位少年，年长的一位似乎十二三岁，年少的一位，也要比夙玉大一两岁。被这样两个少年“世叔”“世叔”的称呼，夙玉心里还真是纠结，只好求助的看向林如海。
“夙儿和简儿、竺儿年龄相仿，做个朋友才好，却不必分出了辈分疏远。”林如海笑着对许穆阳说，“穆阳兄，既然来到扬州，就让小弟尽地主之意，中堡醉蟹、碧螺虾仁、香酥鸽脯、响油鳝糊、烤方、肴肉、蟹粉狮子头，三十年的女儿红，兄长可要领略领略这江南风味，比之陕北豪爽狂放，自有另一番回味！”
“自然要叨扰贤弟。这虾啊，蟹啊我老许不习惯，可那扒烧整猪头，愚兄可是闻名已久。但那酒菜先不着忙，你我兄弟十三年前棋到中局，未分出个胜负，为兄念念不忘，今你我重逢，当续此未竟之局！”许大伯又是一拍林如海肩膀，啪的一声，窗前挂着的画眉被吓的乱飞。夙玉早在林如海的训练之下练就山崩与面前不变色的本事，可心里不由替老爹叫了一声苦也。
……悍匪许老伯，您已经接连两次拍同一个位置了！再拍一次，别说爹爹肩膀，连腿都要瘸了吧！
“小弟正有此意！”林如海满面春风，“夙玉，你来待客，好好招待两位小友，为父和你许伯父现去复棋，一会儿让酒菜送到书房里！好好做那猪头！”林如海兴冲冲的站起来，（果然动作有些不协调）“穆阳兄，这边请！”“请！”
“嗯，一定会好好做猪头的——爹爹竟然放下我与陌生的男孩子在一起玩？与这土匪老伯下棋有这样大吸引力吗？”
虽然腹诽，夙玉仍是神情文雅。正待和两个小男孩寒暄，就听到齐齐的一声叹气，声音不大，但凑的实在巧，回过神来注视这“新朋友”，见到二位脸上白玉一般的肌肤，又将脑海里磨牙的动作重复了二十次。
“身为一个男生，长得比女孩子还要白皙，你们到底有没有做男人的自觉呢！”
女孩子啊，有没有过这种经历：在天真烂漫的年纪，爱美喜欢美，以小小的虚荣偷看镜中自己蜕变的脸庞，总有个吊吊的男生，喜欢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擦擦阳光下并不脏的脸，然后“好心”的对你说：“唉，天这么晒，你看我都快晒黑了！”
“啊啊啊啊啊啊！谁晒黑了！”——一向腼腆的小梦涵也只能在心里受伤。
小学的时候，左右坐着白玉正太……初中的时候，有个欺霜赛雪的同桌……，梦涵都有心理阴影了！于是高中时与老师严正要求与女性同桌，终于与班花同坐，很是愉悦了小林子爱美的眼球，可是那个把林梦涵压到万年老二的年级第一，也是面皮好像被氨水漂白过了似的。
好容易上了大学，本着赚学分的目的，小林子进了学生会，成日里任劳任怨，可是那位外号“奶糖”的主席大人，最喜欢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到宣传部悠哉游哉的喝冷饮，以客串周扒皮为乐，还不时加以精神攻击：“哎呀，看你们这里防晒油和油彩混合起来都是什么味儿了！快开窗子换气！要我说夏天嘛，晒黑才健康！你看，我们男人就从来不涂那油腻腻的东西，这叫气质！”气的忙着赶工的小林恨不得涂他一脸调色板。
“气质？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素质！”
总之，林夙玉对此等比女孩都白的小男生就是有抵触情绪，尤其是他——竟然比女孩子都漂亮的时候！
眼前两个小正太正是此类典型：身为兄长的“简儿”还好，虽然白净，但是浓眉大眼，严肃稳重，行事一板一眼，一看便是班主任最为喜欢的小大人班长。而这个弟弟“竺儿”，眉如清羽，目似寒星，五官精致难描难画，漂亮的也太过了！
小哥俩叹气出洋相被夙玉看个正着。大哥哥先是绷起小脸，看到夙玉无恶意，就很不好意思的微笑，试图找回自己身为大人的自尊。而这个弟弟，立刻就摆出了一副冰山脸，就那么看了夙玉一眼，不带任何表情，就好像责备夙玉为什么要看见一样。
“有没有搞错啊！叹气二重奏很好看似的？！装什么酷？就算叛逆期综合症你个小正太也太嫌早了吧！”
夙玉微笑，再次为礼，“在下林夙玉，夙愿的夙，玉成的玉。今年八岁。家里只有夙玉一个男孩，平素孤单的很，今幸得见两位兄长，方才家父嘱咐我们以朋友相交，夙玉似乎年幼几岁，便以小弟自称了——”
大眼兄连忙还礼，道：“林世叔，家祖与林大人忘年之交，家严亦与林大人相交已久，我们怎好乱了辈分？”夙玉笑着说：“刚才家父提议，许大人也未持反对，既是默认大家朋友相称。五伦朋友最寻常，私下那我们以名字相称可好？”
“大善！在下许竺，竺者，竹也。今年十岁，无字。”白脸男不等大眼兄长推辞，先接过话头，与夙玉拱手见礼。大眼兄长见状，只好笑道：“在下许简，是阿竺的从兄，痴长夙玉五岁，尚未行冠礼。”
两少年惯说官话，偶尔说出几个僻词，世居江南的林家人自然不知，看多小品的小林子却不难发现二人口音中都带有两分陕西味。
古人二十加冠，是为成人。若是其人才华出众，或立业较早，便早行冠礼以示世人。可是现在，时人喜好奢华阴柔，羡慕戏曲装扮，不仅在衣着式样上模仿，这古人视为成人立业的头冠，也被当做时髦装束早早的戴到了孩童头上。所以七八岁的贾宝玉无字，却已经头上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二龙抢珠金抹额——不老不少，不男不女，盖因世风如此，见怪不怪罢了！
不仅如此，奢靡之风蔓延，逾制已成普遍。京城荣宁二府将军的品级仍是公爵的排场，地方富庶更是如此。本朝之初，法令禁止豪门家仆身着“妆缎、蟒缎、倭锻、金花缎”，民间禁用缎绣，又几次颁布禁令，可承平已久，这些法令早作纸枷锁唬不住人了。山西土豪敢穿貂皮大氅，山东富商就敢住十九进的豪宅。连皇帝眼皮子底下做官的都不免攀比，更与其他？林府里林如海出行，衣着随从倒是一点也没有逾制之处，回到内宅，所用仍是不少旧时钟鼎遗物。江南豪门奢华不让公侯，这也是众所周知之事，幼时贾敏带夙玉姐弟做客就曾感叹，航运曾家的花舟不让王府，织造刘氏的用度抵得上宰相太师。
夙玉为掩饰身份，总是向素净装扮，已经算是另类，乍一见两位因“无字”而只系发带的少年也是稀奇的很。又见他们一色修身锦袍，上绣岁寒三友，虽不甚华丽，却不减风度。又束袖长靴，鹿皮腰带，别着鲨鱼皮的刀鞘，行动间透着轻捷矫健，与周围人斯文到温吞的性格更合夙玉的性子，便生处几分好感。
“从兄？”
“家父行一，现在京师。因家祖关心学业，故将我兄弟带在身边，以时刻监督教导学问。阿竺是我三叔独子。”
夙玉微笑，道：“家有兄弟不觉孤单，学时可以时时切磋学问，闲时还可以作伴扶助，两位兄长如此亲近，真让夙玉羡慕。”
夙玉不善多言，这是性格使然，也是经历使然。但是处事交往，夙玉有一种特质，那就是她可以很自然的充当倾听者，很耐心很诚恳的听完别人讲的任何一句话（或者说使人感到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耐心诚恳的记在心里）。有她着意攀谈，不多时，许简的话就多起来的，许竺也不时插几句话，场面倒也热络。
许简正说到陕北窑洞冬暖夏凉，西北的片片大雪如何割得人脸疼，吃了羊肉泡馍，如何让人从里往外点了一把火全身的毛孔的都舒展，西安特产水晶糕是如何美味。夙玉正要说江南也有水晶糕，不知与西北的味道有何差别——，旁边许竺忽然凉凉的插了一句：“江南温暖，大哥讲雪，夙玉怕是难以领略严寒奥义。”
夙玉一愣，心道：“我虽然在北京上的大学，可是纯正东北人！俺黑龙江哈尔滨松花江边上住的！我会滑冰滑雪，我会冰雕雪雕，我敢在零下30摄氏度吃冰糕敢半夜看冰灯，除了冬泳不会我什么不知道啊，我不懂严寒，还“奥义”？哥们，我把你煮了吗？口气怎么这么冲儿啊！
可是，林夙玉不是，她是江南人。近数十年江南，没有雪灾——
“江南小雪绵绵，清静幽雅，虽然含蓄，但或许欠缺塞北大雪之豪迈洒脱，夙玉读诗，看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之句，总不知其所以然，大如席之语固然是比兴手法，但是就夙玉所见，雪花不过毫厘方圆，怎会使人畏惧，始生大如席之感？梨花开时气殊高洁，不与群芳同列。最是温柔冷艳，可苏扬之雪都是落地即化，琼枝之景，夙玉只能在心里描画。二位许兄既然自塞北而来，夙玉少不了要讨教二位，冰雪之奥义了——”
“听夙玉论雪，也得雪之真味了，冰雪之情当亲身体味方知其妙，待夙玉见北方鹅毛大雪，便知白雪如玉亦如刀了。”
“如刀吗？”——那当然，冻掉耳朵那可不是传说！
这次是白脸小弟叹了一口气。“北方再好，也回不去了，这次我们到南蛮之地，哪里还看得到下雪呢？“
夙玉笑着说：“南方也没有什么不好啊！南人行船，北人跑马。南方多水，北方多山。江南水道如星罗棋布，又多湖泊。苏州太湖、扬州西湖，扬州瘦西湖，都是名胜。再往南走，亦是另一番风景。何况世叔与二位仁兄是赴任广州……。我读《逍遥游》，常幻想水击三千里之壮观，无边无垠，浩瀚无边，纳百川之雄浑浩大。两位兄长能够亲面汪洋，又能知“日啖荔枝三百颗”之乐。从长安至广州，行三千里路不止，收益岂在雨雪之间？何况，那里有回不去之语——本朝总督不可连任，不过三年，世叔便得调任，竺兄言误了！”
许小弟见夙玉一顿胡诌，对她微微一笑，眉目轻轻地舒展些，“谢夙玉开解，是愚兄钻牛角尖了，只我听粤人每餐必吃鱼，不食面，调味甜腻，家祖嗜好咸辣，我真怕倒是适应不了。”
夙玉微笑，暗想是小弟你适应不了吧，道：“这是内宅私事，叮嘱厨役便是。其实粤味嗜天，却也重养生，煲汤调羹亦是一绝。”又说起广东腊味、烤乳猪、龙凤斗等等美食，初时许竺不在意，后来也被吃猫吃蛇吃老鼠给吓住了，连许简也白了脸，本来就白白嫩嫩的两个小正太现在真是雪捏的了。
也许因为吃是人们的本能，一提起吃，三人的距离就被拉进不少。不一会儿几人的谈话已经从客套的寒暄发展的个人的喜好习惯的。夙玉说了自己最喜欢读游记散文并农政杂学，许简说自己枕下六韬包着大学的书皮，连方才不善的许竺都说了自己最爱辛弃疾的诗文。许简见夙玉笑溢梨涡，侃侃而谈，本来还怕自己堂弟怪脾气惹怒主人的心也淡了，也笑道：“夙弟果然见闻广博，虽未见岭南，亦知岭南之事。”
夙玉笑着说：“我这是道听途说，纸上谈兵。二位兄长可是不爱鱼虾？南方水产多而鲜，或许与北方略微不同，而若是长住，渐渐适应或未可知。不过说来惭愧，不瞒二位兄长，其实小弟也不是甚爱吃鱼的。”
两个小男生有些奇怪，江南人不爱吃鱼，这倒是新鲜。
夙玉笑着说：“夙小的时候第一次自己吃鱼，不让人帮自己剔刺，谁知被漏网之刺扎破嗓子，从此那鲈鱼鳜鱼便再美味，再夙玉眼里，那也不过是一盘盘鱼刺，再也没有兴趣了。”
此话一出，许家兄弟忍不住大笑，又一齐的端起茶碗来喝茶掩饰，倒让夙玉好笑。夙玉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刚才是听别人讲，现在怎么变成单口相声了，为了和谐气氛自己也太吃亏了，于是也喝茶润润嗓子。
许家兄弟一板一眼的动作好似完完全全的大人，可是衬着小男生稚气未脱的脸，却是说不出的好玩。可是忽然之间，夙玉用余光看到而小许同学嫩嫩的小白手托着绘着兰草的瓷杯，简直分不出哪个是杯哪个是手，一般的如冰似玉，刚刚娱乐过的心情又糟了起来。
“男生长那么白干什么，竟敢比我还——”想着，夙玉本能的看向自己做下对比，谁知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白皙晶莹，真比许竺的小白手还要好看几分，登时心情舒畅起来，笑着站起来，笑盈盈的问道：“竺兄可看西番的书？书房里有《马可波罗游记》译本，现在时间还早，两位许兄要不要与我去看看？咱们到那里吃些点心好不好呢？”
许竺看看夙玉，又看看兄长，脸上微微透出一抹红晕，点点头，“多谢夙玉，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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