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色回忆

　　赵船长家绮罗生是知道的，在这方圆百里的乡镇间，赵家是叫得上名号的大家商户。他家的船只南来北往，贩油卖粮载人，不仅收入颇丰赚得了一份大家产，道上也是说得上话的主儿，当地百姓谈起他家时话里头都很是仰慕，也带些畏惧。

　　“赵家姑娘我托人打听过，性子要强些，但心地不坏，长得也好，读过几年私塾，大约谈吐上也过得去了。你要是觉得可以，我就去和赵家点个头。”白叔见绮罗生一副已然明了的样子，便趁热打铁如此说道。

　　绮罗生闻言却是有些哭笑不得，问道:“白叔，他赵家就一个姑娘，怎么舍得嫁给我这个破落户儿？”

　　白叔有些为难地说道:“当然是舍不得的，咱们白家以前虽是旺族，但如今却是远不如赵家了。”

　　“他家舍不得嫁女，白叔肯定也舍不得我入赘，这事儿不成的，白叔替我推了吧。”

　　“少爷，你说得对，我怎么舍得你入赘呢你这么好的孩子，又是老爷唯一的儿子。但是……”

　　“白叔有什么顾虑么？”

　　老人家摇摇头，“顾虑倒是没有。只是你如今也到了差不多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纪了，白叔无能，没法给你聘一个大家闺秀，那赵家姑娘各方面都是不错的，只要你肯，白叔再是忍痛割这心头肉，也要帮你做主了这门婚事，以后下了地见到你父亲，我亲自去和他说。”

　　绮罗生摇摇头，表情很平淡，“白叔，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我暂无心于此。”

　　绮罗生这样说，白叔便知他心意了，自家少爷自己最了解，他自己打定了主意的事，旁人多说无益，便也不再规劝，只说了些旁的事情来岔开话题。

　　两人离开后直接坐船到了清水家，还未进屋，便见着两个小鬼头从院内飞了出来。和绮罗生短暂相处过后，这两孩子便自发地和他亲近起来。接下来的数日，绮罗生天天和他们处在一块儿，被他们的快乐所感染，也不由喜笑颜开，着实活跃了几天。

　　这几天里，他们要么一起玩小孩子都爱玩的踢毽子捉迷藏逮麻雀，要么就待在房里玩教与学的游戏。教的人是绮罗生，学的就是姐姐弟弟了，教的人认真，学的人也认真，不知不觉间，游戏仿佛成了真正的课堂。这件事情被清水媳妇传得四邻八里皆知了，好几家孩子都被父母撺掇着来清水家听“白先生”讲课，于是绮罗生就不知不觉地拥有了一小班的学生，大家都很尊敬他，也爱听他讲一些乡学里的老教师从没讲过的内容，课堂气氛甚好。过年时，好几家大人还送了些年货过来说是报答先生的。这是绮罗生初尝站在三尺讲台上的乐趣。

　　在清水家过了年，绮罗生早早地就联系了船家准备回北城。之所以走这么早，一是因为清水家毕竟不是自己家，绮罗生不愿过多叨扰，二是因为乡邻们太过热情，总是找白叔或者他本人说亲，避不开便只得躲了。

　　临走时，清水给绮罗生打点了一大箱子的土产，有肉干、鱼干、腌菜、春笋、米酒等。绮罗生有些傻眼，忙婉拒道:“清水哥，我住学校，不能自己做饭吃，这些东西用不上，您自家留着吧。”

　　白叔帮着清水起担子，见绮罗生不收这些东西，便解释道:“少爷，这个不是给你的，你拿去送给老师们吧。”

　　“送给老师？”

　　“以前老爷办私学的时候，学生都送束脩呢，这传统啊，不能丢。少爷，您在学校多蒙照顾，咱们无以为报，就送些特产聊表心意。少爷也别怕丢人，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

　　绮罗生还准备说些什么，清水挑起那些东西就往渡口赶，他也只得跟上。不是不可以拒绝，只是，看着白叔闪着光的眼和清水随着担子一起一伏的背影，绮罗生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那些淳朴的并不掺杂任何功利的，只是充满感激的心意，他似乎应该坦然接受。

　　到了北城后绮罗生好不容易将这些东西搬回了学校，学生宿舍楼那边现在还封着，他便没有去自己宿舍，直接去了华老的教职工宿舍房，房门钥匙华老已经交给他保管了，他便将此地当作了短期内的容身之所。

　　把东西收拾好，随便吃了几口干粮，稍作休息后绮罗生拿了部分特产出了校门。华老家离此不远，绮罗生很容易就问了过去。看到绮罗生到来，华老很是高兴，拉着绮罗生去书房下了两盘棋，又留吃晚饭，晚饭桌上就有绮罗生送来的肉干和春笋。华师母对这些特产赞不绝口，华老也多吃了碗饭，绮罗生心里的那点难为情也消失殆尽。

　　华老家晚饭吃得早，绮罗生从他家出来时天色还未全暗，只是天际彤云层叠，看样子也许要下雪。绮罗生想起下午和华老闲聊时，听他说校长的家就安在了学校，一般过年也都在学校过，便想着要去拜访一回，而且，也可以给他送点儿特产。绮罗生想象自己把肉干什么的拿给校长时的那种情形，设想了校长会有的诸多反应，竟有些忍俊不禁。

　　果然，当绮罗生赶回学校时，天上开始洒落细絮般的雪花。华老的宿舍房和校长的在同一栋，校长的高一层，绮罗生回房拿了东西就上楼去了。

　　走到门外时，看到窗户上映着一个人的身影，那人似乎正在伏案书写。绮罗生敲了敲门，门开时，意琦行脸上有讶色一闪而过，但话出口说的却是:“竟下雪了。”

　　绮罗生点头笑回:“刚开始下的。校长，您好。”
　　意琦行让身示意他进来。绮罗生提着特产进屋后，就把这些东西送到意琦行面前，那种难为情的感觉似乎比下午的还要强烈些，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校长，这个是我家乡人自产自制的一点儿土货，味道还可以，给您，给您随便尝尝。”

　　意琦行没说什么，接了过来放进客厅边上的小厨房，出来时问道: “怎么这么早就来校了？”

　　绮罗生自然不好照实讲出主要的原因，只好回说是家里应酬多，无法安心念书，索性就早回了。这倒也是事实，不算完全的欺瞒。

　　意琦行说道:“既然来了，那就把这本书拿去好好读下吧。”说着从自己的书架上取下来一本牛皮纸包了书封的书，绮罗生接过来打开，扉页上写着: 《西视界》——赠吾儿。

　　绮罗生抬头颇惊喜道:“这本是照怀斋斋主的书？”

　　“是他的，趁有时间，你可以看看这本书了，如果有不懂之处可以拿来问我。”

　　“嗯！我会好好看的。谢谢校长!”绮罗生捧着书，笑得很是开心。

　　《西视界》是渊薮洲第一批开眼看世界的青年中最杰出的一位主张改良政治者所著。这位先驱当年在渊薮洲从者颇多，在政治文化方面也很有建树，但后因种种原因远渡去了英国，直到病终也没能再回祖国。这本书是他临终那几年所写，在国内出版后引起轰动，绮罗生来北城后从别人口中也多有听闻这本书，他原本就打算今年抽时间看的，现在机会提前，还是校长亲荐，他自然是乐意之至。

　　不过，扉页上“赠吾儿”三字还是让绮罗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遂又问道: “校长，这本书应该是您父亲赠予您的吧，其实，我可以自己去借或者买一本的。”

　　“无妨，你好好爱惜便是。”

　　“好的，校长。”

　　“与我讲讲你的家乡罢。”意琦行的话头忽然转开。

　　绮罗生有点儿不确定，反问:“说说，我的家乡？”

　　意琦行点头，绮罗生想了想便开口讲了。从家乡地理位置说到风土人情，从大河名山说到小街小巷，从街头手艺说到各色小吃。绮罗生慢慢地说，意琦行静静地听，极偶尔才会发言交谈几句。

　　绮罗生讲得差不多了，时间竟已至晚上十点多，意琦行听完缓缓说道:“我父亲以前就是你们那儿的人，他和你父亲小时交好。”

　　绮罗生颇感意外，原来校长也算是他的半个家乡人，但是也在情理之中吧，毕竟他的父亲和自己父亲是好友，而且对自己的家乡又这样好奇。只不过意琦行的母亲是西方女士，而他似乎继承了更多母亲的血统，高鼻蓝眼，让人很难想象他身上也流着一半江南男儿的血。

　　对自己的身世，意琦行似乎不欲多讲，绮罗生也不便多问。话题就又到此为止，夜已深，绮罗生准备起身告辞。

　　“你带来的特产里有甜酒？”意琦行又忽然问道。

　　“嗯，白叔自己酿的。”

　　“我父亲以前常惦念的，小时候的馋嘴，你会煮吗？”

　　绮罗生忙又点头:“那个很简单的，校长现在饿吗，要不我煮点给您尝尝。”

　　“嗯，煮一点吧。这样下雪的晚上喝点儿也暖和，你也一起喝些。”

　　绮罗生下了厨，炉子盖揭开，把火稍微扇得旺了些，就开坛开始煮米酒。很快，米香和着酒香的混合香味就从厨房中传了出来。

　　拥炉对坐，共品家乡风味，这样的惬意于两人来说都是久违的，意琦行喝得很慢，绮罗生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声音很轻，窗外的雪亦飘落无声。

　　绮罗生将要出门时，意琦行临时记起明天的行程，便说道:“明天你早点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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