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迹

　　“你他妈有人在你就臭显摆。”黄亮嘟哝了一句，这会子他可不愿落在人后，捏着鼻子沉入水中，四围里巡视一周，逮着个活的得意洋洋的就钻出了水，“白奚林，你以为就你行？”

　　哪里晓得话还没落音，换来四处一片笑骂声，回头一看，连身后那个斯文干净的杨小鲸也在笑。

　　“亮婆子，要你捉鱼你寻个跑得最慢的王八做么子。”刘卫早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要你逞能，扇自己耳巴子了不？”

　　“老……子今天手气差点，”黄亮很是不恁，一口气把那王八掷得老远，“抓鱼啦！抓鱼啦！你们还要不要比赛了？看闲话的现在立马就给我滚蛋。”

　　比赛既然开始，伢子们也不矫情，水性好的纷纷沉入水底，追逐着水底的鱼儿，水性差点火候的，便浮游到水浅点儿的地方，踩在河床上，弓着腰两手探水底摸鱼，争分夺秒的，誓要赛一个高下。

　　白奚林艺高胆大，性子又野，这会子开战了，将那尾鲤鱼往岸边的草丛里一扔，一个猛子扎下去，又继续扑鱼去了。

　　倒是平时不爱吭声的刘卫心细，带着杨小鲸划水来到浅水地儿，“呃……奚林撒野去了，你别管他，我看你水性不好，这边也能捉到鱼，你学着我点。”说着，刘卫微微蹲下了身子，只露着脖颈浮水面上，两只手探到了水底，“小鲸……你两只手水底下放开些，别总攥一处，要从两边将鱼往当中赶，等他们游到你手边了你就趁势捉住，有了，有了！你看——”

　　说着，刘卫抓起一只小鲫鱼，“这么着就行，很简单，注意脚底下踩稳当别摔了就行！”

　　杨小鲸学着刘卫的样儿两手在湖底划拉着，湖底的水草从手中轻幽幽划过，偶尔也有细小的鱼儿从指缝里溜走，杨小鲸抑制不住的喊起来，“刘卫，我刚才摸到鱼了。”

　　“会抓了就好，”见着杨小鲸喜笑颜开的，刘卫也难见的红了一回脸，支吾着，“那……我过去了，我们今儿还要扳回一局呢。”

　　“诶，你去吧，我自个儿可以的。”

　　要说这蹲水里头的游戏着实是比地里干活爽快多了，日头虽辣，却再是灼不到人，水面上被太阳烤的温温的，靠近了腿脖子处却是沁凉的，一暖一凉，泡里头真舒服透了。

　　况且这摸鱼的新把式透着股活泛劲儿，对一个城里来的少年来说，真新奇无比。杨小鲸难得有与大自然如此亲近的时刻，虽没有参与到大伙的热烈比拼之中，也显得兴致勃勃的。

　　那一头，比斗愈发激烈，扎猛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溅起的水花一个比一个大。蹲岸边上摸鱼的也跟着吆喝起劲。杨小鲸远远望着湖心里，就见白奚林游得最远，潜得最久，只为白奚林捏一把汗。

　　他自小学习游泳的时候，白瑾华就耳提面命，教他不要擅自潜水，训导潜水不慎失足的各种负面教材，常告诫他水中不许逞能，往往是擅通水性的人最容易淹死。

　　他牢牢记了十几年的话一旦来到乡下似乎完全不够用了，这里的男伢一个比一个野，一旦下到水里，如同解放了天性似的，浑身都是胆，不要命的撒欢。

　　杨小鲸想大声喊几句教白奚林注意安全的话，又怕漏了怯，败了自己这一方的性，于是，只得头冲着湖心三心二意的在水里打着浑，每逢白奚林扎水里头，他便要直愣愣支着脖子朝水里望着，嘴里还不忘默默念着数。

　　这一日有黄亮白奚林比狠斗勇，对手自是难敌，那一众野伢子正愁没地儿撒气，瞧见杨小鲸这失了魂似的二白模样，便嘲弄起来，“哟——白奚林，你哪里牵来的小鸡仔，跟个小媳妇儿似的，不抓鱼，这是看哪个都看痴了去的！”

　　杨小鲸自觉有愧，臊得满脸通红，他牙不尖嘴不利的，也撩不起什么狠话，除了一股子埋心里的倔劲，什么都没得。

　　当下自然是谁替他出头都不解气，面子还需自己挣回来，他哼哼了两声，再不去惦记湖心里的人，全心全意蹲水里摸鱼。

　　那头一众哄闹嘲笑的伢子们见杨小鲸一副吃瘪受气样，纷纷嚷嚷着摆出看好戏的阵仗。

　　杨小鲸勉强撑着一张猪肝色的脸，作势要抓一条大鱼杀杀对方的威风。

　　黄亮瞥见气氛不对，料想杨小鲸是个倔性子的，可不想触霉头，转身潜水里捉白奚林去了。

　　这厢，杨小鲸在水底划拉的几米远，也没摸到一条鱼，他越是急，手里越发乱了章法，将湖底的水搅得混浊不堪，湖底的鱼群早被他吓逃了，真真是越气越羞，越羞又越气。

　　他这样一路摸着，无意间朝湖深处走去。好在上天不负有心人，他这一路子放下心防逞强，好歹让他触到一条有鳞的动物，这时候求胜心切，哪里还顾得着细想，他双手紧紧往下一卡，捉了那活物就要举上肩头好炫耀一翻，这才刚伸出手来，自己便要吓昏了去，原来，那东西自水里掏出来，竟是一条摇头摆尾的水蛇。

　　“啊——蛇！蛇！”杨小鲸几乎闪电般的脱了手，腿一软，直往水里坐下去，陡然间方寸大乱，杨小鲸早慌了神，这会子头没入湖中，连呛了好几口水，只想着从湖底站起身来，他哪里还记得自己早已远离了浅水区，这会子腿子在水里踢腾几下也没触到底，愈发慌了，想开口喊白奚林，哪里晓得嘴一张，那湖水便猛朝自己灌来。

　　此时，周围的孩子们还在为那水里的插曲嬉闹哄笑，一条水蛇而已，农村的孩子们见怪不怪了，水里常玩的，还没哪个伢子怕这玩意儿的。见杨小鲸吓得花容失色栽个跟头，只当个笑料，都前仰后合的，哪里还有人注意到杨小鲸哪里去了。

　　唯独白奚林和黄亮远远见着了。白奚林原也是玩闹的心，突然见着杨小鲸栽在水里头，情况有些不对了，心骤然间没章法的乱跳起来，恨不能插个火箭追过来看看到底咋回事。

　　奈何水里头不比陆地上，任凭他四肢如同马达全速往前划着，那腿脚却如同蓄满了水的海绵，浑身不得劲。

　　这时候，水里头玩大的从来不怕死的白奚林第一回感到彻骨的阴沉的寒冷，大夏天的，水里头划着如同破冰前行，他两只眼死死盯住前方湖面上冒出的气泡，心里头除了乞求还是乞求，再也无法思虑别的。

　　如今，他的手脚便如同机械控制了一般，僵硬又奋力的往目的地划行，嘴里碎碎念着，“快点！快点！鱼儿，你等着。”

　　身后的黄亮从来不晓得白奚林还可以游得这么快，他跟在身后追得两条腿都快抽筋了，愤愤骂了一句，“你他妈早玩疯了，游这么远去，该你的！”

　　等白奚林赶到跟前儿，杨小鲸早已是失魂落魄，晕晕乎乎瞧见水里头来了一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了似的，摁住了白奚林的肩头，死命的往水面上冲，眼下，他除了想要获取新鲜的氧气，别去所求。

　　白奚林没料到水里头挣扎的杨小鲸力气如此之大，挣脱好几回仍摆脱不了杨小鲸的拖拽，他在水下沉了许久，肺也涨得生疼生疼的，却不忍再将杨小鲸按回水中，只得紧紧抱住了杨小鲸，抽出一只手轻轻抚触着杨小鲸的后背，试图安抚杨小鲸此刻焦躁的情绪。

　　黄亮跟在后头见那二人抱一团，却不见白奚林露头了，心里一急喝起来，“他妈的，你们都死了不？前面出事了，还不赶紧的！”

　　说来也奇怪，杨小鲸的意识原本仅停顿在存亡之间，早已忘却了其他的，却在被白奚林安抚的片刻，异常膨胀的心脏终于开始慢慢缓下节奏正常收缩了，他停下了挣扎，蓦然回神才发觉白奚林被自己按在水中，脸憋成了酱紫色。

　　……
　　待一众人游过来，两人都已缓了口气，虚惊一场，大伙也没了玩性，纷纷上岸，在河堤边歇着。唯独白奚林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他闷声不响一个人独坐在一旁，谁也没搭理。

　　杨小鲸穿好了衣裳，远远望着那个孤独倔强的背影，心里一阵泛酸。说起来，这一回受到惊吓的是自己，他却不知为何反而心疼起白奚林来了，他拿着白奚林的衣服走到白奚林身旁，陪着白奚林一块默默坐着。

　　烈日炙烤下，白奚林麦色的肌肤上泛着细碎的光，头发根根矗立着如同一只时刻准备攻击的刺猬，他耷拉的脑袋扒拉着脚跟前儿的青草，良久，哑着嗓子轻轻说了句，“鱼儿，对不起……”

　　杨小鲸弯起嘴角轻轻笑出声来，“刚才水喝多呛着了吧，嗓子都哑了。”

　　“你不怪我？”白奚林揪下草丛中一朵小白花，不敢回头看杨小鲸。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鱼了，游得很快，又聪敏……”杨小鲸跟着揪下一朵小花，“我干嘛怪你。”

　　白奚林怔怔抬起头来，乌黑的眸子里有丝藏匿不住的悲伤，“刚才……我很怕你……我，这个世界上和我亲的人本来……就不多……”

　　“你别怕，我会一直和你一起的，”杨小鲸紧紧握住了白奚林的手，“我永远都是你的亲人，不会离开你。”

　　“是吧？”白奚林垂下眉睫，痴望着攥紧了自己的那只手，那只手虽然纤细，却仿佛满载了一个世界的温情，他长到现今，内心时常陷落在极不安定的情绪里，如今，突然出现一只手，仿佛要抚平他内心的全部痛楚，带着温暖的笑颜和不多的言语，静静陪伴在他的身旁，“你说好的，会一直做我的亲人，不许骗我。”白奚林难得自私任性了一回。

　　“嗯，一直。”杨小鲸扬起脖子冲白奚林挤了挤眼，“你好了吗，好了过去数鱼吧，我们今天下午赢了！”

　　白奚林心情松快了许多，拍了拍裤子上的青草屑，拎上衣服回到人群中去，今日的战绩早已分晓，这会子正在分鱼。

　　见人过来了，那个一早最冲的男伢子亮话了，“奚林，你俩今日把个好端端的比赛都搞砸了，难道不该补偿补偿大家受伤的心灵？”

　　“高文，你别输了还不服气，”白奚林甩过去一白眼，“你说吧，你想怎么补偿？”

　　“这个嘛？”高文一撑腰杆子，肋排骨全显在肚皮上，“你们都说说，想要补偿什么，好不容易整林伢一回，大家别客气。”

　　“高文，你别不要脸顺竿就爬啊——”刘卫把手里分到的鱼往地上一摔，“大不了今儿我们这边的不要鱼，他俩个今天都呛了一肚子水，还要怎么玩？”

　　“别这么小家子气，玩一下又不会死？实在玩不了认怂也行啊。”高文睨着眼朝白奚林二人扫过去，“以前我们输了，你们可没少整我们，今天一个意外搞乱了比赛，我要求不高，白奚林你游到湖心里一人摘两个莲蓬过来。”

　　“小意思，我这就去，不就一点莲蓬！”白奚林二话不说，又跳入水中，朝着湖心划去。他水性好，休息这一趟，早已生龙活虎了，叫他当面儿认怂可做不到。

　　这趟子他不争辩就答应，也因为有一桩私心要了。今日下午这场突来的惊吓使他陷入深深的责难之中，此刻，他还想着要弥补自己的过失，他原想着带杨小鲸来湖里找些乐子的，这会子既打破了，现下就要想个办法寻回来。

　　从岸边到湖心一个来回少说一里，众人见白奚林想也不想就跳入水中，纷纷在岸边替他助威呐喊。

　　他则在呐喊声里仔细辨认着杨小鲸的声音，浑身来的是劲，扑将着游到湖心，摘了大伙要的物品，顶着一顶荷叶又兴冲冲迎着杨小鲸游回来。

　　这一个来回，加之先前的救水行为，他在同龄人心里的地位又更上了一层。上了岸，众人便如同迎接凯歌英雄般的迎接了他，莲蓬被伙伴们分了去，他却还在身后藏着一只手。

　　等杨小鲸走过来时，他才神神秘秘的的现出手来，“喏——特意为你摘的。”

　　“送我？”杨小鲸接过那朵花茎足有半米的粉色荷花，吐了吐舌头怪不好意思的，“有人送这么大朵的花么？我又不是女的。”

　　“送你就收下，”白奚林急了，“你还真别觉得亏，我的第一次就送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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