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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李潇等人的住得并不远,只因庭院中处处曲水亭台雕梁画栋,走起来有一段不近的脚程。想是事情紧急,小兵不及绕路,直接纵身跃上琉璃瓦檐,飞檐走壁地过去了。墨枫跟着他,几个起落间已来到出事的小院,方才漆黑的庭院角落里已挂起了一盏小小的风灯照路,正中间的主居室里亮着灯,门紧闭着。
小兵上前敲了敲门,“大帅,墨先生过来了。”
房门很快被打开,洛祈的脸色很不好,给小兵使了个眼色,小兵便退下了。墨枫问:“出什么事了?”洛祈无奈地叹了口气,“清影受伤了,你先给他看看吧,这事儿张扬开了不好收场。”
叶清影?墨枫有些意外,但也明白此处不宜多问,便按捺下疑惑走进屋里。
主居室大而华美,最外间作会客和书房用,里间方是寝室,寝室最里还有道小门,门后的房间里有不小的浴池,巨石铺砌,粗犷却舒适,池中引了虎溪的温泉水过来,让贵宾时时能享受温泉沐浴。外屋没人,墨枫一眼便看到书桌旁的一副空空的轮椅,心里一动,快步上前推开寝室虚掩的门。
宽大舒适的床榻上躺了一个人,瘦削的身体被掩盖在被褥中几乎看不出起伏。床边坐着的正是几日不见的李潇,他的头埋在双掌中,听闻有人进来也只是抬头扫了一眼,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纠结痛苦。
洛祈跟着走了进来,淡淡对李潇说了句:“你先出来,别影响他。”李潇才说了个“不”就没了声音,他已经在这事上违抗了洛祈太多次,实在也再没什么底气继续倔着不听劝。
墨枫走到床边,拉起昏迷的叶清影的手想诊脉,却发现他手臂上绑着新鲜的绷带,底下隐隐透出淤青,显然是刚受了伤包扎的。他看了李潇一眼,李潇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也不肯起身出去。
“让他待着吧,一会儿有话问他。”墨枫平静地说,一边解开了叶清影的绷带查看。洛祈无言,看了看李潇,终究一叹,转身出去了。
不过是几个时辰没见,叶清影仿佛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下颔更显瘦削,微颦的眉宇间蕴着一股青气,嘴唇也褪成了青白色。他手臂只是擦伤,估计是不小心摔哪儿了,拉开了一道不深的口子,并大片青紫淤肿,与他昏迷原因无关。墨枫给他重新上药包好,搭上他的手腕诊脉,半晌凝神无语。李潇看着他,焦急的神情间夹着内疚痛苦,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就怕打扰到他。
“中毒。他经脉不通,我要下针。夜寒露重,你去搬个炉火进来,免得他受凉。”许久,墨枫才开口道。叶清影没有内力护体,身体本来就虚,江南夜间湿气重,又是冬天,他实比普通人还容易着凉。
这一回李潇倒是别无二话,马上起身出去了。墨枫翻着叶清影的眼睑看了看,又拿银针刺入他腕脉试脉,斟酌片刻,提笔先写了张方子。笔落墨干,李潇刚好抱了炉子进来,墨枫便把方子递了过去。
“照方先让人煎一副过来。”
这样子的墨枫似乎与平时很不一样,严谨冷峻,不容置疑,一字废话都不多说。那气场让情绪异常的李潇也有些招架不住,不敢多问,马上照做。
墨枫扶起叶清影,手掌抵上他后心,醇和温润的内力徐徐流入,为他暂时护住内腑心脉不受毒素侵蚀,待炉火将屋里烘烤地暖意洋洋,才取出针在火上炙过,给他除去衣裳。因手伤还没好全,墨枫不敢怠慢,还是先一一认过穴位再行针。结果不出所料,他在叶清影膝后左右委中穴处都摸到了埋于皮下穴道中阻塞经脉多年的银针。
果然,叶清影站不起来不是因为他腿上的旧伤,而是因为这两枚刺穿刺封阻了足太阳膀胱经的银针。叶清影原本身中剧毒,当年下针之人一看就是高手,区区两枚银针安然藏于体内多年,虽然废了他一双腿,但也将剧毒封在了他双膝以下,只要不妄动,毒性绝不会发作。眼看穿刺处隐隐渗出新鲜的血点,一片皮下出血的青红淤痕扩散开,看情形想必是方才起了什么冲突,叶清影情急之下不顾禁忌站了起来,甚至走动过,才导致封脉银针位置错动,毒性扩散发作。只不过此举扯动深埋于经脉中多年的银针,再度穿刺出血肯定痛苦异常,他没能撑太久就倒下了,毒性扩散得不多,不然此刻他焉有命在?
墨枫自忖没那份一针封脉的功力,不敢妄动两枚银针,只能逆着毒性扩散的经脉下针,将顺着经脉末梢扩散到四肢百骸中的毒素一点点逼回去。此举费神费力,容不得一丝半毫的偏差,对施针者的功力、对经脉的熟悉和对毒性的把握都是极大的考验,李潇端着煎好的药回来时墨枫只行到一半,眼见气氛肃然凝滞,知道正在关键时候,也只有在一旁默然看着,不敢贸然打扰。
烛泪低垂,时光一点一点流淌而过。大半个时辰后,墨枫终于行针完毕,一一收起滞于各处大穴中的针,但没顶刺入叶清影委中穴的两枚银针却并不取出,眼看着他双膝后各有两枚交错的银针深埋于皮肉之下,李潇不由得变色。
“过来喂他喝药。”墨枫拭了拭额上的汗,把叶清影翻过身来盖好被子,招招手道。李潇一愣,放下药碗去扶叶清影,又察觉到自己身上铠甲笨重冰凉,赶紧手忙脚乱地脱下外衣手套。叶清影依旧昏迷着,李潇甚少亲自动手伺候人,左右折腾都不得其法,药喂进去又淌出来,平白浪费了不少,不由得急道:“这……怎么喂?”
“你若舍得,卸了他下颔就能喂。若舍不得,自己想别的法子。”墨枫淡淡地说,“我刚才埋进去的针别乱动,他身上仍有残毒未清,须观察以后对症下药。等人醒了叫我。”说着走了出去,留下李潇一个人在寝室纠结。
洛祈在外室等着,见墨枫出来了马上迎过去:“怎么样了?累不累?”
“嗯,有点。”墨枫接过他递来的茶一饮而尽。下针实在太耗费心力。“他俩到底怎么回事?”
“在这儿不好说,我们去隔壁休息。”洛祈拉着他进了隔壁厢房,拉过椅子让他坐下,“你不是说要留着那小子问话嘛,怎么,没问出来?”
墨枫一愣,“忘了。”本意确实是想留他问话,结果后来一心想着叶清影的病情,只顾派他跑腿去了。不过,其实他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原本关于李潇的事,他就估摸着会不会是因和藏剑的哪位小姐有什么纠葛,所以李潇才不愿来藏剑,怕冤家碰面更加纠缠不清。只不过他们不说,他也没往深处去想,没想到,牵扯其中的竟然是叶清影。
洛祈失笑,“那么敬业啊,我要吃醋了。”
“别闹,人命关天呢,吃什么醋。”墨枫知他指的是当时答应他的离经易道为一人。只是医者本性,该救还是得救,何况叶清影是他朋友。
“你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离经易道却是为了旁人,我当然吃醋。”洛祈的声音低了几分。
墨枫无奈,怎么又开始耍小孩子脾气了?“不是你叫我过来的?”
“是啊。你说我蠢不蠢。”洛祈不依不饶,口气越发的低落。
墨枫瞪他半晌,他只作不高兴状,墨枫终于绷不住笑了,“行了行了不闹了。这也不是我这几年来第一次离经救人,你用不着较真这个。”
洛祈一愣。却听他道:“第一次是你啊。在扬州那天你给华言伤成那样,回来就吐血,你莫不是真以为自己修道有成,通天地自然灵气,原本都昏过去了,醒来一身伤就全自己好了,晚上还可以到处找人拼酒?”
洛祈语塞。其实他忘了这茬了,当时被墨枫答应了他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也确实没注意自己白日里伤成那样怎么晚上就一身轻松跟没事儿一样了。他想起那日昏迷醒来时墨枫好像是在他旁边写方子的样子,当时自己还冲他发脾气来着……
原来,他所求的,早在他开口之前,对方就已经给他了。
“反正都是你的,你让我来救人,还犯得着跟这儿自己吃自己的醋吗?”墨枫道。
“犯不着。”洛祈说,倾身抱住他。
是,连人都是他的。都是他的。
洛祈对李潇和叶清影之间的事也不是全部了解。他目睹两人的纠葛时,李潇已对叶清影避而不见了,那态度直接导致了后来让叶清影重伤的事件。
叶清影并非恶人谷之人,他的父母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叛入恶人谷之时,他正随着师兄在海外远洋历练尚未归来。结果回庄后,他就成了山庄里的异类,虽然同行的师兄和几位庄主依旧待他好,但其他师兄弟姐妹师叔伯都不再给他好脸色,叛徒孽种之类的恶意嘲讽更是从小听到大。所以及冠后,他主动接了山庄往各地各门派往来护送交易的任务,也免得留着遭人非议,几年下来确实做出了不错的成绩,各门派对这位藏剑山庄的后起之秀好评如潮,渐渐也在江湖上树起了一些名声。然而就在此时,噩耗传来,他父母在阵营战中战死。他回禀庄主希望接父母遗骨回藏剑安葬,顺便接回年幼的妹妹。上头同意了,他便启程去了恶人谷,然后就遇到了父母所投身的恶人谷第三军团的副帅李潇,两人颇为投缘,关系一日好过一日。
期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洛祈也不清楚。他平日也忙,叶清影父母在三军中的地位不算高,接他们遗骨回乡这等小事根本用不着他来管,连李潇都是恰好遇上了多嘴问了几句,才惹上这一场孽缘。似乎是叶清玄不愿回藏剑山庄,又似乎是出了别的什么事,叶清影在恶人谷耽搁了好些日子也没把事办妥,反倒遇上几个对这这位丰神俊朗细皮嫩肉的世家弟子垂涎不已的酒囊饭袋。叶清影是江湖上历练出来的人,并不比成日养在山庄里只知道练剑打木桩的普通弟子,轻重双剑在手,任何人想惹他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当然恶人谷里的人自然也是鬼神不惧的,双方手也动了,梁子也结了,对方反而对这位不简单的藏剑弟子更有兴趣,下三滥的招数尽数使出来,终于放倒了叶清影,也引来李潇的一场意气相救。
下手的是二军的编外弟子,二军本就与三军渊源颇深,新仇旧恨不断,李潇见不得他们欺侮这样清清白白的人,顺手灭了那起编外弟子的小据点。二军里别有用心的人因此借机起事,指责李潇要挑起阵营内战,两军之间的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洛祈这才关注到这位无辜引起了绝大波澜的藏剑弟子。那时叶清影和李潇之间的关系已经迅速僵化,藏剑山庄也频频来信催他回家。他最终只得放弃,拜托李潇和洛祈照顾好小玄子,打算带父母的骨灰启程回藏剑,结果还没走出恶人谷,二军就对他动手了。
“停!”墨枫打断洛祈的叙述,“中间落了一段。”
洛祈停下话头看着他。
“他俩一开始关系不是挺好的嘛,怎么突然闹僵了?”墨枫问。李潇豪爽果决,从来都是你要战我便战的主,不可能因为叶清影让他们与二军关系紧张而疏远他,何况事情其实是他自己惹出来的,他那时候要是只求救人,没对二军的据点动手,也不会让对方有挑衅的理由。洛祈含糊带过的这一段,其实才是重点。
洛祈微微苦笑:“你与清影交好,今日再见这边的情形,想必是能猜到的。”
墨枫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显然,李潇这几年来回避藏剑山庄,甚至连杭州城都不入,就是为了避免遇到叶清影。但看他方才对待叶清影的举动态度,却也并非当真无情。墨枫心里一早就觉得叶清影这些年耽在心中不愿回首的往事应该就是情伤,但毕竟作为局外人,别人的私事他也不好多猜,叶清影既然不想提,他就没有去刨根究底揭人伤疤。而如今——
“清影把话说破了,然后……李潇拒绝了?”他说。
洛祈叹气,点头:“清影从前是直爽干脆的性子,李潇把他从那些喽啰手中救回来之后他就对李潇表明了心意。本来大家都认为是两情相悦终成眷属的美事,岂料那混小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条,死活不肯接受清影,乃至开始处处回避他。当时战事将临,事务繁重,若非他如此态度,清影也不致心灰意冷孤身仓促启程,给了二军可乘之机。”
果然如此。
“可是李潇绝不是囿于阵营门派之见的迂腐之辈,怎会——莫非他只把清影当兄弟?”墨枫才问出口,又觉得不对。若李潇是真的不愿意,洛祈绝不会逼他一起过来。而且扬州那晚喝酒时明显能看出,连一向冷清寡言的唐宇都觉得这事是李潇理亏,认为他不该回避藏剑那么多年。显然,其中另有内情。
“你看他对清影的态度,有半分只是兄弟情谊的样子么。”洛祈没好气道,“他跟了我十多年了,当年清影来恶人谷的时候,我看他对我都没对清影那么上心,一得空就往清影那里跑,有好吃的好玩的尽数给了清影,使尽浑身解数对他好。那段日子两人同吃同住同进同出,简直形影不离。若非那小子对清影宠得太张扬太惹眼,清影一个规规矩矩的中立弟子也不会引起二军那些军痞的注意,让人惦记上了下了黑手。”
“你不知道后来清影出事以后他急成了什么样。战场上铁打血洗出来的汉子,当年恶人谷外谷沦陷内谷被围,身上数处重伤依然能谈笑杀人的风度,清影受伤昏迷那几日他整日整夜地守在病榻前不肯挪窝,天塌下来也不管了,眼睛都熬红了,我这么多年来从没见过他那般六神无主的模样。清影刚脱离危险,他提着枪就要去对二军宣战,我们拦都拦不住。”
“然后呢?”墨枫追问。
洛祈叹了一口气。
“没打成。二军几个主要领头的都亲自上门来调解,难得地放低了姿态赔礼道歉,而说到底清影也不是三军的人,为了他让三军与二军撕破脸于公于私都不该。况且那段时间——”他的口气更加无奈了,“墨大盟主你调了七个浩气军团的大军屯兵昆仑雪原,西昆仑高地的交通三天两头被阻断,攻防大战一触即发,恶人谷少了二军和三军哪家的力量都不行。这时候挑起内战,我就算不怕被人传出千古骂名,也得考虑我手下乃至恶人谷千万弟子的性命和利益啊。”
墨枫也有些无奈,他大概想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当时阵营对立,各为其主,双方见面都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卯足了劲干,也没什么好说的。
“然后呢?清影醒了李潇就马上变脸,让人更加委屈,所以才回了藏剑山庄?”墨枫道,“都到这地步了,他究竟为何不接受清影?”
“不,没有。”洛祈低沉道,“清影伤得很重,虽然性命无碍了,但内心郁结不愿醒,直到那场攻防结束了他依然昏迷着。李潇亲自把他送回了藏剑,待他一苏醒就离开了。从此他再也没踏入杭州一步,而清影后来虽然康复了,但因腿脚不便,也再没离开过藏剑山庄一步。”
两人一时默然。
“他究竟在顾虑什么?”许久,墨枫问。
“李潇曾经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儿。”洛祈轻声说,“那时恶人谷内战打得天昏地暗,他媳妇儿被敌对军团绑架去威胁他,最后他没能把人救下来,好好的一个姑娘给对方活活折磨死了。从那以后他就流连花丛,再不为任何一人停留,谷中不乏有喜欢他的姑娘,可不管人家明示暗示,他都视而不见,能避则避,实在缠得紧了,索性恶语相加把人气跑。”他轻叹,“他大概是怕重蹈覆辙害了清影吧。况且,清影是藏剑这一代的杰出弟子,原本就因他父母的事在山庄里受尽歧视,若再与恶人谷的人扯上关系,他在藏剑的前途怕是要毁了。所以他与李潇的这段过往,李潇不许我们任何一个知情人往外说。”
“可他就算避着清影,清影还是被他所累受害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一起并肩战斗。只一味地担心清影被拖累而划清界限,他未免也把清影想得太软弱。”墨枫道,“而且他这样拒绝了清影,清影回藏剑后这么些年郁郁寡欢,两人都不好过。”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与其回避,不如敞开心扉,并肩战斗。”洛祈凝视着墨枫,伸手覆上他手背,“所以我何其幸运,有人愿意与我一起面对,一起战斗。”
墨枫轻轻一笑,“也许,他只是没看清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而我们都已清楚我们想要的是什么。”
目光相接,熟悉亲近的气息缓缓贴合,带出软软的暖意。谁又能一帆风顺呢,若没有前面十余年的错误追逐,他又何曾明白今日收获的真心可贵。若是没有这一波三折的折腾,哪里又能折腾出可贵的真心。
所以,对那两人而言,这也未必是坏事呢。
两人都有些疲累,浅眠休息了一会儿。天微亮的时候李潇急匆匆过来敲门,打开房门,李潇满脸焦急偏偏透出按捺不住的欣喜:“醒了!他醒了!”
“我过去看看。”墨枫对洛祈道,洛祈点点头,给他披上外袍。他跟着李潇来到隔壁主居室,进屋后,李潇却踌躇不前。
“你先给他看看伤吧,我……我去让厨房弄点早餐什么的。”他逃避着墨枫询问的目光,带了几分慌乱道。
墨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让他更不知所措。
“随便你。只不过,再逃避,迟早也要面对的。”半晌,墨枫淡淡开口,转身推开寝室的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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