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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宜之计(二)
九爷极少用菜,一口接一口将清粥喝尽。举手投足间贵气浑然天成,潇洒俊雅。
房中气氛诡异沉重,唯一敞开的纸窗,燕影低空掠过,清脆的鸣啼打破静默。
我走上前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筷。
九爷摆摆手:“不用了,待会找个人来收拾就好。”
他站了起来,目光平视许鸣:“先生的美意本王心领了,能得先生从旁相救自然是最好不过,但我在京城也需要有人守着,宋贤楼离不得先生。”
“这……我明白了。”许鸣欲言又止,放在身侧两旁的手慢慢拽紧,然而目光却淡淡地注视着案台上的一只青釉瓷杯,看似沉静其实心中只怕是波涛难平。
九爷若当真被送去金国为质,随从侍应都是宫里带去的,他的亲信都很难安插,手上握的兵权必须上缴,九爷出征数年所积获的成果,一切等于没有开始过。
“那我呢?”我重重搁下碗筷,双肩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九爷,你要去金国,就带我一起!”
“忘掉你自己的身份了!”他冷冽的视线望过来,似有微微震动,“如果都去金国,那京城的一切统统都不要了?”
我被他一骂没有气弱反而更加倔地扬头:“楼里有许先生,我本来,也就,只是挂个名的……”
“啪——”话还没说完,就见他眸光猛地一沉,长袖挥过,我脸上遽然生疼。
他第一回出手打我,大概气极了,力道不轻,左脸火辣辣地胀起来,但我仍是高昂着头看他,也没有伸手捂住脸,依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说错做错:“你便是打我骂我,我也要去。”
话音未落,耳边再次风声喝喝。我闭眼等他第二次掌掴。
我不怕他打我,只是担心身为王爷本应是锦衣玉食无忧,现今异国他乡一个人上路,身份又如此尴尬特殊肯定寂寥,愁苦不堪。
“王爷!”许鸣将我拉到身后,掌风堪堪停在他鼻前,“让她去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性格激烈倔强,强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九爷面色深沉地看着我们,捉摸不透,后来目光注意到摆在桌上的圆筒锦盒,忽而浅浅地笑了:“那随你吧。”
一听到获得许可,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轻快地走向案台,将碗筷放入托盘时差点打碎汤匙。
“小心点。”头顶是九爷透着无奈的淡淡笑声。
出得房转了个弯,我偷偷开心能与九爷一起去面对金国的生活,没想到走廊的窗口,傅昱静静站在那处。
和煦的春光照亮他的侧脸,晨风轻抚青丝,宽大的滚金边领,绣花长袍顺着风势轻轻撩起,何等风流俊逸。我怔了怔,想来是心情大好的缘故,看谁都分外亲切合眼。
我抬步走过去,惊动了他,略一回头望着我的眼睛光彩熠熠。他扬唇一笑,眸子扫过我手上的托盘,黯了黯,面上笑意加深,越显风华无双。他凉声道:“楼主真是贤良淑德的好姑娘啊。”
我笑意兴然步至他跟前,伸出沾了些黏稠清粥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华沐啊,你我又不是外人,早都跟你说了不必叫我楼主。”
他神情淡淡地扫了眼被我拍过的右肩:“是吗,我也听说有人哭着要将亲妹妹嫁于我。”
“哈哈哈……”我面上神情微妙一变,微微缩手,“大概她跟那个侍卫如胶似漆,不会另嫁他人了。”
“哦?是怎样的侍卫,你说我要不要跟他比武一场,把喜欢的姑娘给抢过来。”他抓住我的手,将我扣在墙上,低头在耳边低语,呼吸炙热,带着危险的气息。
我一手捧着托盘,一手被他扯过头顶,背上靠着凉凉的墙壁,挣扎无力,又不敢叫唤出声,只低声敷衍道:“不,不要吧,以你的条件,一开金口就有成批的姑娘排队等着进门,何必执着一个姑娘。”
“妹妹不愿意,就让姐姐替了,如何?”他深深地望着我,手一伸,我瞬时就已经落在他怀里。他状似漫不经意的食指滑过我唇上,“看来你也赞同的。”
如今的姿势太过暧昧,我双颊微红,再也忍耐不下去,双腿一蹬额头撞在他下颚,脱开钳制。我逃开五步远,指着他怒喝:“傅华沐,你敢!你若是还顾着傅家脸面遵守礼数的,我宋贤楼进门是客永远欢迎你,若是你再对我……这样,我就写封信让你爹娘把你接回去!”
一时忘记刚才动作太大,牵扯了左脸的伤处,我低哼了一声,捂着脸躲开傅昱的视线。
他沉着脸,目光灼灼:“怎么,在九王爷面前耍小性子不顾礼数,所以挨打了?”
我撇头,不语。
他似是低叹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瓶治外伤的药,清清凉凉的药膏涂在脸上,那股子热辣辣的疼终是淡下去不少。“等下,别急。”他抿着嘴,认真地帮我揉了两下,好像也不像之前那么肿了。
我心中被牵扯出一丝柔软,刚才的怒气也完全不见了:“你一直呆在汴京也不是办法,父母到底会挂念的,不如早些回去跟他们讲清楚自己的心意。到底又不像我这样早就没人关心的,迟早是要回家的。”
我觉得自己讲得情真意切,语重心长,还配合了自己的惨淡身世,连我都要被感动了,谁知傅昱不屑一顾地加重手上的力道,害我疼得呀呀叫唤。
“你做不得闲人么,别人的事你也要管。”话语里,玩味减少,更多的是关切。
我扬过脸,沉重地意识到,倘若我去了金国,就再也见不到傅昱了。
这些日子里傅昱救过我两次此等大恩大德便是在世难报,除非我去为他死两次。想到这里,我不禁悲伤起来,想说“我要陪九爷去金国了,你走吧”,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算了,等过两天,我离开了,他就会知道的。
他看我神情有些不对,道:“脸上还很疼吗?”
我摇头,看向窗子借此引开话题:“对了,你方才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本来想告诉你,你师姐善青还有白召都已经回来了,就在楼下。”
“什么!”我欢呼雀跃地跑到楼梯口,停了下又返回来,把托盘塞进傅昱怀里,“劳烦帮我送去厨房。”
回身之际,余光好似见到傅昱抚额无奈的模样。
我走到大堂,果然见白召伴着善青站在柜台后面。我轻声走过去,将善青抱了一抱,虽然我只到她鼻尖,但明显感觉她整个人又瘦了一圈。
“师姐,路上可有受什么委屈?”我眼眶一热,拉她坐下,见她眉间略带愁苦之色,便随意打趣道,“傅华沐待你可好?”
“小末!”
我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善青反应极大,腾地立起身,气急败坏地想走,又因为眼盲不知道该往哪走。
我愣了愣,取过桌上的紫砂壶帮她倒着凉茶,道:“师姐,你,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
“他对我极好的。”她面颊红透,手不停地绞着衣襟,久久才憋出一句。
我出神地望着她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直到茶水溢出染湿袖子,站在身后的白召上前扶正壶口,我方才醒然。
心里像有一口闷气堵得慌。我随意摆了摆手,转而一脸愠意地问白召:“去姑苏要那么久吗,你怎么才回来?”
白召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但语气中略有委屈的意味:“我依楼主的意思把信送去给傅老先生,本想马上回来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我意外道。
白召虽然还是个孩子,但由于身骨奇佳,习武很快,许鸣曾说在他这个年龄能取得这般成就已是极少见了,一般的山贼劫匪根本不是敌手,就是真的上了战场,也绝不会叫侍郎以下的兵士讨去好处。所以这乱世中我才如此放心让他出门办事。
虽然我刚才问话中充斥着不满情绪,但心底依旧把白召当做最亲的弟弟来疼,绝没有怪罪的意思。
白召朝楼道口走来的傅昱微微怒了努嘴:“傅老先生执意要我多留几日,说是为送信而跑那么远,他们不好好招待一番心里过意不去。”
傅昱嘴角噙着笑,从黯然的角落慢慢走来,明明是那么不起眼的地方,仿佛因为有他忽然有了色彩。
我回头,低哼了一声:“他们那是客套,你看不出来吗?”
白召迅速看了一眼傅昱再垂眼一鼓作气答:“傅老先生他们,将我的剑收起来,不让我回。”
我正了正声,含沙射影道,“你该多亏我放你出去闯荡,这个江湖世事难料、人心不古……”
我还待摆出楼主的架子好好理论一番,傅昱在我面前坐下,悠然自得地自斟自饮:“楼主言重了吧,家父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孩子。”
顿了顿又道:“家父为人向来好善乐施,见一个孩子干跑腿的活难免起了恻隐之心。断不像某些人,看到这么水灵的孩子都能硬下心肠无动于衷。”
经傅昱一提,我倒是记起白召的一纸合约。
不理傅昱的挑衅,伸手问白召要合约:“给我。”
白召浑身一僵,青着脸把合约从怀里掏出来:“楼主,这合约上定的是五年……”
我边撕边道:“现在没有五年不五年的,就当合约满了罢。”
白召双肩一软,脸上失了血色,哑声:“楼主这是要赶我走吗?”他背上的斜插着一把剑,光是剑柄就很沉重,压在他看似孱弱的背上,很是让人心疼。
这把剑是许鸣送的宝贝,当初我说要拔/出来见识一下许鸣怎么都不肯,不想白召归入我楼,许鸣却大方拱手一让,叫我这个楼主当的很没有面子。
白召走至朱漆大门,脚步一顿:“楼主,许先生那我就不去了,烦您帮我转告一声,就说白召定勤加习武,不会松懈……”
我怔了下,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连忙起身追上去:“白召,你不会吧,才毁了合约就翻脸不认人!”
他愕然,急切解释:“白召哪有不认楼主?”
“我只是说你我之间不再是主仆关系罢了,谁赶你走了。你就这样离开,万一许先生问起来,非得训我一顿不可。”
“楼主的意思是?”
我抚慰他道:“我视你如手足,不想用一纸合约绑着你。”
屋外阳光暖人,时间仿佛有一刻的静止。
“谢楼主。”他俯身就要跪我,我慌忙抬手去扶,他声音喑哑道,“最后一次,先生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我决然不会轻易屈膝。”
我放手微笑。想到若干年前,在人贩市场,人畜纷杂,孱弱无助的少年眨着清澈的眸子,一脸祈求地望向我。
“真感人。”傅昱展眉,笑吟吟地看着我们,“楼主兄弟姐妹众多,又各个情深义重,委实叫我大开眼界。”
我躲开众人的惊异的目光,尴尬地撇开头,知道他又在暗讽我欺骗他有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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