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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建成七年,上元灯会。
焰火表演刚刚结束,广场上的人正三三两两向四周散去。皇帝跟在唐挽身边,眸中难掩激动的神情:“东风夜放花千树。学生今日才明白这词中的意境!”
唐挽瞧着他的样子,淡淡含笑,道:“皇上以后可以多来街市上走动,体会世态民情。”
皇帝自然是乐意的,可转念一想:“就怕母后不许。”
比如今日,若不是唐阁老开口,太后是定然不准他出宫的。
唐挽睨了他一眼,说道:“太后娘娘久居深宫惯了。可皇上是年轻人,总是囿于高墙之内,恐怕见识浅薄。”
“老师说的有理,”皇帝小步走到跟在唐挽身边,“老师闲下来,也多劝劝母后吧。”
唐挽却笑道:“皇帝何不直接说与太后听呢?”
皇帝从未生出过这样的想法。且不说子女对父母,总会习惯上地顺从。即使他真的说了,母后又如何会听?母后对他,总归是不满意的。
皇帝想,若是母后能像老师这样宽容平和,自己也应当能做的更好。
唐挽抬手指了指前面的茶楼,道:“我们进去坐坐。”
茶楼里很是热闹。一楼大厅搭着戏台子,正在猜灯谜。两人沿着一旁的楼梯上了二层,抬眼就看见个熟人。
冯晋阳独自在桌前坐着,面前却摆着四只茶杯,当是有同伴离席了。他见唐挽和皇帝走来,眸中满是惊讶,急忙起身行礼:“臣……”
“朕今日是微服出巡,冯阁老不必多礼。”皇帝双眼发亮,声音也不自觉高了许多,一脸高深莫测地笑着。
唐挽无奈地看看四下,若不是周围足够热闹,众人又都被楼下戏台上的灯谜吸引,恐怕现在整个茶楼都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几人在桌前坐下,冯晋阳唤来小二,取了两只干净杯子,给他们倒茶。
“你是与谁一起来的?”唐挽问。
冯晋阳道:“同我夫人和我姑娘,还有谢家姑娘。我夫人带着两个小丫头在楼下猜灯谜,留我在这儿看座。”
“元朗如何不来?”唐挽有些奇怪。这大节下的,他把女儿丢给冯晋阳,自己做什么去了?
“他说有事要忙,也不知是何事。”冯晋阳将倒好的茶端给皇帝,又给唐挽倒了一杯,问道:“元宵佳节,你不陪你夫人吗?”
说完,又觉得多此一问。唐挽带着皇帝,自然不能再带夫人了。
“今日云间观里有法会,她同几位夫人一道去了。”唐挽道。
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灯谜结束了。戏台上人群散去,各自回座。冯晋阳的夫人齐氏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小女孩走来。她上到楼梯口,见桌前多坐了两个男子,便顿住了步子。
冯晋阳冲她招手,道:“过来坐,不妨事。”
齐氏是见过唐挽的,另一个年轻人她却未曾见过。两下见了礼,各自落座。齐氏见唐挽和冯晋阳都对这个年轻人颇为客气,便知是个人物。她只管照顾两个孩子,不多看也不多说。
谢莞儿一见皇帝,便将小嘴一撅。她已经知道“童养媳”不是什么好话了,心里给皇帝打上了坏人的标签。谢莞儿悄悄对身边的女孩耳语,一边说,一边还斜眼睨着皇帝。
她身边的女孩名叫冯恬恬,与谢莞儿年纪相仿。两个小姑娘一边打量着皇帝一边咬耳朵,皇帝被她俩看得浑身不自在,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肯定没说他什么好话。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唐兄?”
唐挽以为是在唤自己,可听声音又不觉得耳熟。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士子大步朝他们走来,灼灼的眸子却是望向皇帝。
唐挽恍然想起来,好像是那回遇见的清谈的学生之一,名字却记不得了。
皇帝已然起身,拱手道:“沈兄。”
对了,沈卿彦。
沈卿彦很激动。自从那次见面之后,他时常想起“唐翊”,一直想找个机会再切磋一番,谁料这人竟好像凭空消失了。任他找遍了所有的馆社客栈,也见不到人影。
“没想到竟在此重逢,”沈卿彦激动得满面红光,道,“我正与几个朋友说起你,唐兄可愿见见他们?”
皇帝看了唐挽一眼,唐挽却没说什么,只让他自己拿主意。皇帝正愁被两个小丫头当面嚼舌头,便爽快说道:“也好。”
“太好了!”沈卿彦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道,“唐兄请随我来。”
他上前携了皇帝的手,朝不远处一桌年轻的士子走去。走到半路,沈卿彦低声问皇帝:“唐兄,那一桌上坐的是何人?”
皇帝一笑,道:“是我的老师,和他的朋友。”
竟然是“唐翊”的老师!能教出这样惊才绝艳的学生,又该是怎样的人物?沈卿彦后悔刚才没有趁机讨教一二。他转过头看向唐挽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他自然觉得熟悉。即将到来的这场会试,唐挽是主考官。他年前去贡院看考场的时候,曾远远见过唐挽的身影。可此时却想不起来了。
“你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带着皇帝出宫,不怕出危险?”待人走远,冯晋阳方才问道。
唐挽一笑:“这太平盛世,老百姓自己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谁还会存心害皇帝呢?更何况这四下里都是拱卫司的人,有何可怕。”
冯晋阳闻言,四处张望,果然看到几个形迹可疑的男子。他撇了撇嘴,说道:“干他们这行也不容易,都没个年节假期。”
两个小姑娘吵着要吃元宵,齐氏便带着她们下楼去了。桌上只剩了他们两人。唐挽举杯饮茶,道:“你老实跟我说,元朗到底做什么去了?”
冯晋阳也是真的不清楚:“想必是翰林党内的一些事吧,他不方便与我们说。眼下两党虽是合作,可到底不宜太过亲近。匡之,你也要注意你的位置。”
此话倒是不错。如今她和元朗身份特殊,个人的情感,不能强加于党派的意志之上。
不远处传来一阵言笑声。唐挽循声望去,只见皇帝坐在同龄人中间,脸上再不见皇宫里的拘谨,反而多了几分恣意洒脱。唐挽不禁也勾了唇角,也是时候,多培养些后来人了。
二月,贡院钟声敲响,会试又伴着一场大雪到来了。
密雪分天路,群才坐粉廊。唐挽裹紧身上的毛皮大氅,怀里抱着热腾腾的火炉,在白雪覆盖的贡院里缓步而行,身后是两位陪考的翰林。当初她参加会试时,与贡院无缘。没想到今日竟以这样的方式重临旧地。
考试的号房有一面墙是空的,为了方便监考。号房里虽然设有火炉,可耐不住寒风呼啸,学生们各个都在发抖。唐挽眼看着一个学生怕砚台结冰,将砚台放在怀中暖着,一时心下唏嘘。
“给每个号间再加个炉子,每人多添一条毯子。”唐挽吩咐道。
旁边一个翰林说道:“启禀阁老,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样的天气,也不失为一种考验啊。”
唐挽顿住脚步,侧头看他,唇边一丝笑意:“郑翰林,是吧?”
“是下官。”郑翰林自觉刚才那番话说得颇有水平,见唐挽果然注意到了自己,心中亦升起一丝雀跃。翰林院是个清苦衙门,谁都不愿久呆。能让唐阁老记住自己,日后高升也就有指望了。
“郑翰林的典故倒是用得好。”唐挽转向左右,吩咐道,“给郑翰林拿一把椅子来,就放这儿。学生们考多久,他就陪着坐多久。”
郑翰林脸色一白,惊讶地看向唐挽。唐挽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将降大任于你。扛过去,都是考验。”
“唐阁老……下官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折腾啊,唐阁老!”
唐挽却不再理他,带着左右大步而去。
三月,殿试。
青衣黑帽的学生们排着长队,由皇宫北门鱼贯而入。过金水桥,进乾清宫。唐挽站在文渊阁高耸的阁楼上,只希望这一科,能多出几个朝廷栋梁。
殿试的名次排出来了。翰林们捧着玉册来到唐挽面前,请她做最后的裁夺。唐挽看着一甲三人的名单,略一思忖,抬手将第一和第三的名牌调了个。
金策玉封,昭告天下。
状元,福建云城,刘世友;榜眼,浙江定海,詹盛钧;探花,山西汾姚,沈卿彦。
锣鼓声又起,大红绸缎加身。一甲三人各骑一匹雪蹄马,游遍京城,最终来到琼林苑领宴。新科士子们方才落座,却听宦官高声呼道:“皇上驾到!”
皇帝竟从内殿中走了出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殊荣。
士子们急忙躬身行礼。明黄的袍角一闪,皇帝已在一甲三人面前站定了。
“朕要敬你们一杯,”年轻的皇帝神采飞扬,“你们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未来也会是大庸的肱骨。希望你们能不负所学,紧紧围绕内阁,为我大庸的中兴再添力量!”
“谨遵陛下圣谕!”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沈卿彦站在最前面,听皇帝的声音,莫名有一种熟悉之感。他趁着举杯的机会抬眼看去,正对上皇帝的目光,一口酒卡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御前失仪,大胆!”一旁太监喝道。
皇帝抬手一止,笑道:“爱卿是太激动了。”说着,竟还拍了拍沈卿彦的后背。沈卿彦脸憋得通红,叠声道:“臣失仪,臣有罪!”
谁能想到几次与他清谈的“唐兄”,居然就是当今皇上呢!
被吓到的不仅是沈卿彦一人,他身边的詹盛钧也跟着白了脸色。怪不得那时说什么金榜题名时就能再见,原来……他是皇上。
皇帝止不住唇边的笑意,转头对身边的绯衣官员说道:“唐阁老,可有什么要说的?”
沈卿彦这一回终于认了出来。这就是皇帝的老师,也是他们这一科所有进士的座师。内阁大学士,东阁党党首,唐挽。
沈卿彦这个悔啊,感觉自己错过的机会,都够女娲补天了。
唐挽面容端和沉静。她的目光扫过新科进士们,又回想起当初自己领宴时,吃不饱的无奈。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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