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请托
我心下愕然:有什么话要把安童支开再说?但见真金神色严肃,也不好拒绝,强打起精神,跟着他一路走回毡帐里。
我们兄妹二人隔案坐定。酒劲袭人,我思绪迷蒙,不由得用手撑住额头。真金见状,皱眉道:“以你的身子骨,喝酒怎么不知节制?”随即命女孩儿去拿醒酒汤。
我赧然一笑,用手轻轻揉着太阳穴:“脱脱真因她们强灌我喝酒,不忍拂了大家兴致,情绪到了,便多喝了几杯……”
真金见我乖乖地解释认错,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用手指扣了扣案几:“别让我再看到下次!”
不多时,女孩儿即端来了梅子汤。我小口饮下,缓了一会儿,脑中昏胀的感觉稍稍消散,眼神也不再涣散,真金方才开口:“察苏,作为兄长,有一事我不得不提醒你……”
他话语间颇见踌躇,我心下疑惑,道:“哥哥请讲。”
“你和安童,虽为兄妹,可一为公主,一为丞相,且都已婚配,身份有别,私下里还需避讳些……否则,于你们二人声名多有妨碍。若是有小人存心诬陷,安童怕是百口莫辩。”
“哥哥这是看到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我不禁冷笑,把杯盏戳在案上,“我身为公主,礼义廉耻也是懂的,还不至轻贱到这个地步。哥哥今晚若旨在告诫,察苏懂了!”
说罢,我立时起身,欲逞性离去。
“察苏!”真金皱眉低斥,拂去温和的态度,主君威势立显,我竟不由自主地驻足,听他又道,“想不到你如今愈发任性!为兄只是善意提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何必曲解至此?”
我犹疑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坐回原处。对面毕竟是未来的天子,怠慢不得。
“哥哥有话,还请直说。自我回来,你们说话为何都这般隐晦?妹妹愚钝,听不明白。”
真金听了,不怒反笑,双臂撑在案几上,身体稍稍前倾,眉间的蓬蓬怒意也慢慢消散:“诸公主中,也唯有你这般逞性,这脾气到底被谁惯出来的?”
我撇撇嘴,扭头看向别处,不回话。他皱眉笑笑,无奈道:“好了!刚才的话就当没说。我问你,父皇可找你问话了?”
“哥哥倒是消息灵通!”我不禁挑眉,目光带着几分质询。
“马可送回皇孙时,说在父皇那里见到你了,我自然就知晓了。”真金淡淡解释道,很快便切入正题,“父皇下一步的打算,便是渡江平宋了。”
“这一点谁都明白,哥哥想问的又是什么?”
他的心思被我猜得,一时显得被动,言语间也谨慎几分:“选将的事,父皇有无提及?”
“……”我并未想过这个问题,“我不通晓军事,父皇自不会就此问我。哥哥似乎知道些什么……”
“对宋的决战关系甚大,非一重臣总兵不可。史天泽、姚枢等力荐安童、伯颜为将;帝师八思巴则荐举伯颜……”
我微微一惊,一时未想过这种局面:若是安童南下为将,日后史书又会如何书写呢?
心念一时如浪迭起,短短一刻间,便有无数可能的结果在脑海中闪现。史书上,平宋的将帅究竟何人,我竟不知,以至于现在迷茫不已。咬咬嘴唇,心思反复了几番,私念终是占了上风。
“哥哥的意思是……”我没急于表态,小心试探了一句。
“安童和阿合马素来不合,若拜安童为将,我担心那奸人在朝中作梗,军需上稍做手脚,便可遥制前线……若是功败垂成,陛下归咎于安童,他日后在朝堂又如何立足?如此,怕是无人能制衡阿合马!”
他首先顾虑的竟是党争,我暗暗一叹:这朝堂之上,又有几人光明磊落,全无私心呢?
思忖片刻,我才道:“伯颜少时即随旭烈兀大王西征,毕竟亲临战场,熟悉军务。在中书省为相几载,多谋善断,朝臣无不望服,后又出任同知枢密院事,参预军机,对此父皇怕是早有布局。至于安童……”我踌躇片刻,“他虽在怯薛当值,却并无统兵经验。伯颜又较他年长十岁有余,论眼界资历也更胜一筹……”
说到私心,我也概莫能外。对于真金,也只吐露部分想法,另一半隐忧却深埋心底。若是这个朝代在后世注定背负污名,我不想他被推上风口浪尖,身后也不得安生。我宁愿他隐匿于史书,寂然无名。
“你的想法,我已明白。若是父皇垂询,还请妹妹坚持己见。”真金微微一笑,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我垂眸把玩着桌上杯盏,微微一哂:“哥哥未免抬举我了,我在父皇心中又有几分分量?哥哥有心,向陛下直抒己见,不是更好?”
他被我看得通透,又是一阵困窘,只得耐心解释:“妹妹不知我的难处。我虽担着中书令和枢密使的头衔,但朝中大事,哪敢擅自插手?储君的位子,我是如坐针毡。妹妹归朝不久,与朝臣素无交结,言行中正无私,不惹嫌疑。妹妹来劝言陛下,最是合意。为了免遭父皇猜忌,我无法出头,此事还需妹妹助力。”
他的态度明朗而坦诚,我心中稍觉舒坦。细细思想,真金所言不无道理。先前未封太子之时,真金便绝少去中书听政。如今身为储副,更是谦抑逊让,毫无干政之事。平日交结之人,也多为儒士清流。况且,国朝政事,先是上达天听,待皇帝裁决后,才启白太子。忽必烈精明专断,真金纵有异议,又何敢言明?至于他厌恶阿合马,是多年以来朝野皆知的事,也不算触犯禁忌。
权衡利弊之后,我方才点头:“哥哥勿忧。父皇但有询问,我便如此回话,必不会贻误大事。”
真金得我保证,方一展愁容,竟向我拱手致谢:“我替苍生谢过妹妹,”又道,“兄长还有一事,想听听妹妹看法。妹妹可知悉日本国事?”
我摇摇头,不禁凝神,正襟危坐,听他把这岛国与元廷的宿怨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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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幸队伍从榆林驿停驻三日,又是一路北上,先后至怀来、云州等地,又经察罕淖尔,在当地行宫驻跸五日。停驻的日子里,皇帝果然召集重臣商议选将一事。大臣们所举人选,无非安童、伯颜二人,问及真金,也答宜选安童、伯颜为将。私下里问我时,我自是直言伯颜堪当大任。忽必烈素来谨慎,一时犹疑不定,便又召术士田忠良占卜,结果却是伯颜合乎吉卦。如此,选将一事终是尘埃落定,接下来便是发布檄文择日出征。
至于对日本事宜,自真金言及,我一直挂怀于心。自忽必烈即位,便多次试图同日本交通往来。然而,落花有心,流水无意。对于元廷使者,日本国主从未正式接见,也毫无朝觐归附之意。及至忽必烈派遣高丽官员赵良弼出使,不仅无果,使者反被扣押。日本的无礼举动,终是触怒了蒙古皇帝。听真金的意思,忽必烈近来似有对日用兵的打算。
带着疑虑,我跟着队伍继续北上,及至沙岭,终于望见了上都的影子。不等天子驾临陪都,便有守土官先来迎驾,一同前来的人中,竟有高丽世子王愖。
周边小国中,高丽的态度可谓忠心。元廷势力虽深入高丽王庭,却曾帮高丽王铲除权臣,稳固根基。高丽王王禃揣度情势,主动归附元廷,岁岁朝觐,派世子入朝为质,甚至多次求娶公主。起初,忽必烈念高丽局势未定,并未允准。而今王氏政权日渐稳定,皇帝的意思也有松动,准备下降的公主,大抵是忽都鲁揭里迷失。
世子亲自敬酒恭迎,忽必烈也给足了面子。接过酒杯,在马上接过略略饮了一口。待宿卫扶他下马,执起王愖的手亲切问候:“你父亲近来可好?朝中一切安否?”
待世子抬头,我才看清他的相貌,不由微微一惊:出身王室的人,自有一番华贵雅致,但年纪却着实不小,足有三十六七。我心头盘算着:忽都鲁揭里迷失而今才十六岁,与他婚配岂不委屈?
世子小心扶着皇帝手臂,听皇帝问话,竟面露哀伤:“父王自年后便一病不起,本想亲自来朝拜见陛下,奈何难以成行。王愖不得不代为朝觐。至于朝事,一切安稳,有劳陛下挂心。”
忽必烈轻轻一叹,抚慰了几句,又道:“朕会派回回医官亲去探诊,世子无需太过忧虑。”
王愖闻言,心下感动,泫然落泪:“臣代父汗谢陛下厚恩,高丽王氏敢不为陛下尽忠竭力?”
这番表白可谓诚挚,忽必烈听了,略略一笑,摆手道:“你父亲也是一国之主,谈何尽忠?惟愿两国世为友邦,同舟共济。”他说着,忽又想到什么,愤然道,“不似日本弹丸小国,狂悖无礼,竟敢扣押我大朝使臣!”
王愖似有所触动,又不禁落泪:“可叹赵良弼先生,年逾古稀,却被羁押异国,不得安稳……”
忽必烈默默看了王愖一阵,似在盘算什么,而后沉沉开口:“朕尝闻日本金银遍地,矿产富足;又于博多城同宋国贸易往来,两国皆获利颇丰。今岁朕欲兴师江南,日本不除,宋国海上利源不断,于我军不利。且日本欺我日久,朕含容有时,如鲠在喉,终不能忍!”(1)
我心下一震,果然不出真金所料:忽必烈用兵日本的意图已经明朗。他未向我透露此事,却公然对高丽世子表明态度,可见心意已决。然而南北两线同时用兵,不知钱粮可堪支撑?
王愖却无诸多忧虑,似是已得国王授意,慨然道:“陛下若举大事,我国虽小,愿尽绵薄之力,舟师船工尽由陛下差遣!”
他主动效忠,忽必烈没有拒绝的道理:“如此,监造战船,还需国王和世子费心督导。事若有成,你便来迎娶公主罢。”
王愖闻言,一时愣怔,而后才恍悟过来,欣然叩拜谢恩:“陛下圣恩浩荡,臣等必竭尽全力以报厚恩!”
忽必烈看着未来的女婿,笑着扬扬手:“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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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观点引自《世界历史上的蒙古征服》书里157页提到的一篇论文,James P.Delgado(2008)提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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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啰嗦几句,其实当初忽必烈继位不久,就试图和日本建交,但态度是威胁性的,日本很不爽,没理会,后来多次通使都没成功。忽必烈忍无可忍,有了这第一次的侵.日战争。本文采纳的战争动机是经济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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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向一个学历史的朋友H同学咨询了一下,其他原因一是蒙古人的征服心理,二是当初南宋有很多高僧去日本弘法,作为知识分子对日本当权阶层有一定影响,对元廷的负.面.评.价可能影响日本的态度。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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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蒙元和高丽的关系的影视剧,有一些妹纸们可以看看,比如活色生香的《霜.花.店》,还有《奇皇后》。虽然里面历史经不起推敲,奈何人物颜值太高……当然啦,元朝在这些影视里都是很负面的压迫者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