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春水
我醒转时,已不知身在何时何地。眼睛不敢立时睁开,只让光线慢慢渗入眼帘。身上是柔软的绒被,下面铺着厚实温暖的羊毛毯子。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药气息,我轻轻细嗅,神识渐渐清明,待眼睛适应周围的亮度,才缓缓睁开,目光一掠,逐个确认出现在我身边的面孔,或熟悉或陌生,心头突然涌出巨大的虚幻感,仿佛过去几年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黄粱一梦,而自己从来没离开过。
我稍稍凝神,脑中又是一阵胀痛,懊恼地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无不讽刺地想:这怎么会是一梦?现实只会比梦境更荒唐。
见我似有不豫,一张张关切的脸又透出紧张,我咬住嘴唇,缓缓摇头,挤出两个字:“没事。”
“察苏啊!”忽必烈攥住我的手,一时悲欣交集,他的目光密密地落下来,倾注在我脸上,炽烈得仿佛带着灼痛感。来自母亲的目光便柔和多了,额吉察必,她那细长纤美的眼睛带着抚慰的温度,轻柔地看着我,那目光背后不知又隐着多少欲言又止。真金正立在她身后,也一同望过来,眼里的神情似喜似悲,嘴唇微微翕动,含着无声的言语。
我眼睛一酸,几乎又要落泪。离开的这些年,我只是不敢去想,这些沉甸甸的情感,我何尝能轻松地抛开?我再倔强,仍是贪恋人间的温暖。
“阿爸……额吉……”,我轻轻开口,突然意识到这些称呼好久未曾说出,连语调都带着几分生涩疏离,强压下心头的不适,又抬头望向真金,微微一笑,“哥哥?”
“察苏……”真金声音一颤,终是眼角堕泪,慌忙用袖口擦拭,又忍不住追问,“你……为何不回来?”
“……”
他迫不及待地发问,我却是脑中空空,一时竟无从回应,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终是没有开口。
“真金!”察必转过身,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忽必烈摇头一笑,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你哥哥问你话呢。”
这是在问罪么?我心中苦涩,又是十分的委屈,沉默片刻,才道:“儿臣有负父皇重托,使驸马遭叛王所害,自己又被俘受辱,无颜面见双亲,亦无颜忝居公主之位……”
忽必烈攥着我的手越发用力,目光追寻过来,惨淡地笑了笑:“你就用这些话来搪塞朕?你当真以为阿爸会相信?”
我苦笑一声,转过脸与他对视:“那么,阿爸想听什么理由?”
“察苏!”察必急道,而后顿了顿,目中透着不忍,终是俯下身来,脸颊贴着我的脸颊,轻轻摩挲,我能感觉她眼角温凉的泪。
我伸出双手,攀住母亲肩膀,久久未曾感受的温暖瞬间裹住我的心,心中的堤防一触即溃,终是埋首在她脖颈,呜咽出声。
忽必烈攥着我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没有再开口追问,任由母亲抱着我哭了一阵,又接过侍者递上的帕子,耐心地帮我们母女擦干眼泪。
他手劲轻柔,帕子揩过我眼角时小心翼翼,而后微微倾身,无奈一笑:“你不是柔弱的性子,阿爸多问一句就委屈了?”
“儿臣不敢。”我嘴上服软,心头却越发任性起来,“我……”
语塞的那一瞬,脑中早把过去的事过了一遍,心情瞬间晦暗下来,刚刚的温情也骤然冷却。
“我前后嫁人两次,尝到的尽是苦痛,两任丈夫皆不得善终。儿臣是倦了怕了,儿臣……”
听着我的话,忽必烈的神色渐渐冷峻。我一时畏怯,声音也微弱起来,最后一句想说出来,还是硬生生吞了回去。
“八剌也配做你的丈夫!?”老皇帝似乎遭受莫大的耻辱,终至恼羞成怒。
他能问出来,我反而有了底气,也不觉羞耻,只是自嘲一笑:“无论我愿不愿意,他终究做过我的丈夫。这岂是我能否认的?”
“冤孽啊!”察必一声悲叹,又是搂住我哭出声来。泪水沿着我的脸蜿蜒流下,滴入我的衣襟,痒痒的感觉让我无端烦恼。想着那人,又是厌恶又觉可悲,百种情绪在心头辗转,终是冷酷下来,一时眼睛发干,竟没有泪了。
“八剌倒行逆施,欺侮朕的女儿,践踏朕的尊严!长生天降罪于他,终至众叛亲离,绝望而死!因为这样一个孽障,你就对父母生怨,不愿回来,不愿相认?”忽必烈眼睛泛红,情绪也不免激动。
“父皇,妹妹她……”真金想打断他,慑于父亲的威严,复而缄口,只是沉沉地叹息。
“……”我未及开口,又被忽必烈厉声打断,“察苏,你以为你能躲到哪里去?太阳能照到的每一寸角落,都是朕的土地,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我无话可说,木然地点点头,终于屈服:“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儿臣无处可去,儿臣……便回来了。阿爸、阿爸你还要问罪吗?”
“你……唉!”他还是硬不起心肠,目光又柔软下来,郁郁道:“朕让你受委屈了。”
我蓦地一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儿臣哪敢委屈?何况这又不是父皇的错……”
“妹妹!”眼见忽必烈神色一沉,真金又出声劝阻,“父皇,妹妹多年流离在外,身体定是亏空得厉害,而今又病着,且让她歇一歇罢。”
忽必烈沉默片刻,终是点点头,真金见机,又道:“父皇母后都已倦了,还是回宫歇息,妹妹这里,且有儿臣守着。”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察必扶起来,又要来帕子,擦去母亲脸上未干的泪。
“察必,走罢。”忽必烈缓缓起身,似是疲惫得很,“这丫头心里还存着怨气,一时无法化解,就让她先怨着朕。这怨气,朕担得起!”
我也不挽留,只是目视他拖着身躯缓缓步出殿外,看着他老迈得有些陌生的背影,心头又是一阵惘然。
*
回宫后,生活一如我出嫁前的日子,却总有些事情不一样了。我病了几日,一直由御医调养护理。以往住在路学,饮食总归清淡,而今回来,连宫内的膳食都要慢慢适应。忽必烈、察必悉心呵护,恨不极尽所能;真金、阔阔真殷勤探看,关怀无微不至。在众人的照料下,我的身体终于争气地好起来,心情也开始明朗了。
…
辽金贵族有春日郊外纵鹰捕猎的传统,谓之“春水”。同为马背民族,蒙元也不例外。大都东南百里处有柳林,其间沼泽密布,水草丰美,正是纵鹰飞放的佳处。二月下旬,皇帝会移驾上都,移驾之前,春水便是必不可少的活动。
我已病愈,便跟着父母兄长一同出游飞放。兄弟大多都已外放封王,姊妹也都嫁为人妇。而今我身边,只有真金夫妇,还有待嫁的小妹妹忽都鲁揭里迷失。我出嫁时,小妹尚且年幼,她与我又非同母所出,所以并不算亲近。宗室诸公主里总有未嫁的小姑娘玩伴,和忽都鲁揭里迷失感情亲密。连真金膝下的两个五六岁的小公主,也粘着小姑姑们一起玩耍。而我却不能再依恋兄长了。
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们在郊野纵马疾驰,胆气丝毫不输于同龄少年,树林里不时传来她们欢快的笑声,无意中织成一曲动听的歌谣。
她们身着鲜艳亮眼的蒙古袍,马背上的曲线青春秀美,头上还未戴起姑姑冠,举手投足都是掩不住的朝气。仿佛永远不知愁苦,甜美的笑意一直摇漾在脸上。
几年之前,我也是这样的。那时的玩伴,别速真、脱脱真因、普颜忽都等人,都恨不得亲成一家人。而现在她们呢?我心头想着,身下的小白马感知主人心事,也放慢了脚步。
柳林尽头的曼妙身影渐渐飘远,又有一群活泼张扬的少年追逐着海东青策马而过。我看着他们,思及往事,一时心情寂寥。
正前方就是一方水泊,天鹅时而入水嬉戏,时而振翅而飞。我放开臂上的小鹰,由着它追逐天鹅去了。不多时,身后又飞过几只海东青,循着同伴的轨迹飞去。马蹄哒哒而来,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声音陌生又熟悉。我心头一热,循声回望,看着记忆中的面孔一张张浮现出来,眼睛酸胀得要落泪。
别速真最先催马奔至我身边,而后是脱脱真因、忽都台。普颜忽都不多时也跟过来,她还带着少女时的腼腆。她们亲热地把我簇拥起来,拉着手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喉头哽咽,眼圈也红了起来。
女伴们个个头戴姑姑冠,身上的袍服也精致繁复,袍子下遮住的是日渐丰满的身体。面颊比少女时更为圆润妩媚,泛着光泽,细长的眼睛笑得眯起,眼角牵出微不可察的细纹。看来生活都还算适意。
我掏出帕子,帮她们一个个擦干眼泪,笑着劝道:“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亏着你们还记着我。我哪里想到,自己还能回来呀。”
“我宁愿你在畏兀儿安稳度日,一辈子不回来,也好过这般颠沛流离。”别速真搂着我的肩膀,啜泣道。
“你这个狠心的!若不是安童,怕是一辈子要独守市井,不愿意见我们呢!”脱脱真因捏捏我的脸颊,抹着眼泪嗔怪着。普颜忽都看着我沉默不语,眼里也含着泪。
“你们呀,一个个色泽红润,比少女时还要漂亮几分,看来也不像想我的样子。”我将面前少妇挨个打量过去,看到普颜忽都,目光掠过她头顶的姑姑冠,会心一笑,“普颜忽都,你究竟许了哪家郎君?还不快告诉我?”
别速真已为伯颜生下两子,脱脱真因嫁给硕德多年,忽都台和月赤察儿也已婚配,唯有这个害羞的小姑娘,我不甚清楚。她是否还保藏着少女时的绮思幻梦呢?
“公主……”普颜忽都脸颊一红,有些慌张地低下头去,嗫喏不语。我一时不解,这事有何说不得的。刚要催问,心急的脱脱真因已抢先开口,别速真似有意相阻,也没拦住。
“她呀!心心念念某个人那么多年,还不是得偿所愿?”脱脱真因神色飞扬,就像在说自己的情郎一样,眼里淌着浓情蜜意。
“是谁?”我一时迷惑,记忆也变得模糊,竟是想不起少女时代的那些小秘密了。
“脱脱真因!”别速真横了她一眼,急急使眼色。我心头一沉,喜悦渐渐淡去,目光转回来,疑惑道,“别速真,怎么了?”
别速真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面色竟有些难过。我更是心疑,而那边,普颜忽都窘迫得无以复加,躲闪着避开了我的目光。
脱脱真因看不过去,皱眉不满道:“别速真你扭捏什么!普颜忽都就在这里,你难道不认这个嫂子了!?”
我怔忪良久,才恍悟过来。心头一空,情绪浮浮沉沉,竟是别样滋味,不知是喜还是悲。眼睛却莫名地泛酸了。
原来如此。可事情本不就该这样么?
“普颜忽都,恭喜你了!”我拉起她的手,向这个小妇人送上并不由衷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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