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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时
那天夜里,我猫在宫中的画梁上,我看着一群法师来,洗尸,更衣,然后云丛芷冷静地吩咐火化。我听着云长宣和云丛芷说话。
云丛芷絮絮叨叨在说她母亲的一生,我从头听到尾,不受宠的嫔妃,在冰冷的深宫里,如何和拜高踩低的宫人周旋,如何挣扎着将与自己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女孩养大,如何给了她一个满架蔷薇一院香的回忆。
我想,女子虽弱,为母则强,这个和我血脉相连的女人呵,她一生或许都没有得意过,可她是个了不起的母亲。
云丛芷说到最后,天光大盛,鱼肚白,蟹壳青,粉紫,瑰红,鎏金,颜色一层一层的染上来。
那是帝京一个新的黎明。
在这个黎明里,我却觉得冷。
我听着云长宣和云丛芷在天亮之前的对话,一句一句。旁观者清,我懂那是什么意思,——也许不用那些话,单看他们的眼神我都知道,这两个笨蛋,选了一条世上最为难走的路,他们所求,或许今生永远也得不到。
可是我真的羡慕他们。他们真是勇敢。
那一刻,我在画梁上,突然想到一个很荒谬的场景,我死了,我的葬礼,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我生,谁陪着我,谁来让我依靠?我若死了,谁来主持丧仪,谁将我火化成灰,谁把我的名字写在墓碑上,谁来干干净净的怀念我?
用一生来怀念我?
沈殊然和容诗微?
父亲母亲——我是说,唐大人和唐夫人?
他们会吗?
我是唐家养育十五年的女儿,我曾是唐家的掌上明珠,我曾是容诗微最好的朋友,我曾那样爱过沈殊然,可是,可是,那天夜里,我在天牢里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他们都没有来?
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为什么他们都没有来?
想到这里,我很难过。尤其是画梁下面还坐着云长宣和云丛芷。想想他们,再想想我,我心情就更不好了。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很想念王墨尘。
有一次我和他坐在阳光下,我擦着剑上的血,突然想到生和死之类的大事情,于是特别忧伤地问他:“说真的,我手里有那么多条人命,我死了,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吧?”
“当然。”他挑眉,特别肯定地回答我。
“当然,不过不用害怕,我会比你先到,我会在那儿等你。”
那是个诅咒,也是个温柔的诺言。
此刻想起来这番话,我真的想说,别呀,王墨尘,你要是先到了,我走之后,谁来葬我?谁来怀念我?谁来记得我?
可是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说,甚至不能想,连在心里念一念,都是错的。
我再回到秦国的时候,已经快到中秋。
我没回帝京,我在扶汀郡买了一个小宅子,用得还是王墨尘给的银子。半矮的墙,围了个庭院,不大,疏疏落落地种了几株芭蕉,门外有梧桐树,门里还有一个花架。
郑老四随口说,这种的是蔷薇花,姑娘来得不巧,花才刚谢不久,不过等到了来年夏日,花会再开。白的粉的,瀑布似的挂下来。
我点头:“满架蔷薇一院香。”
郑老四笑道:“姑娘是读书人。”
我在小屋子里闷了几天。除了早上去集市买一些吃的,其他时候不岀门,就在屋子里呆着,睡觉,醒了就思考一下我的余生,然而没思考岀什么结果就又睡着。到黄昏,会有钟声传来,绵长的,我不知道钟在哪儿,但听声音,就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
之前的一年,刀尖舔血,精神高度紧张,晚上睡得很轻,现在像是弦一下子松了,于是时间过得慢了下来。
我都忘了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黄昏钟声再响,有人敲门了。我拖着步子开门。
是王墨尘身边的护卫,叫晚照。他站在青苔的石板上,温和地问砚姑娘好。又拿岀一个大大的包袱,说是三殿下派他带给我。我打开看,是我的厚衣裳。
还有一张笺。笺上写:帝京秋霜,夜凉,念你。
是他的字迹,他说,夜凉,念你。
我想起第一次见他,他写字的样子。
阖着眼睛,笔夹在苍白瘦长的指间,嘴角扬起的弧度,让我觉得他在给他的爱人写一首长长的诗。
我心里像是被烫了一下。
晚照又问我,砚姑娘什么时候回去?
我说:“他要我什么时候回去?”
晚照答:“三殿下的意思是随姑娘高兴。”
我现在的情绪不适合回去。
扶汀郡很好,再好没有了。我想等一等。
“砚姑娘有什么话要带给殿下吗?”
他暗示我,要不要回一张笺。
要,自然要。
磨墨的时候我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
可我想了很久,下笔了,那些话,却都没有写下来。
百转千回,最后也只告诉他:扶汀郡下雨了。帝京呢?
保重。也念你。
扶汀郡那晚的雨一直没有停。我把那件衣服盖在身上。
夜凉,念你。
念你。
然后中秋的那一天夜里,我听到了马蹄的声音。
我打开门。
来的人玄衣墨发,有一双很深的眼睛。
他在门外,衣上还有雨夜的气息,雨打着芭蕉,雨打着梧桐,雨落在石板的路上,一滴滴,一声声。
我站在门口,忘了说话。
最后才想起来问:“殿下怎么来了?”
他笑道:“我想来你这儿看看雨。”
那天是中秋,天上却没有月亮。可他那一笑,却清明如月光,照见扶汀夜雨,照见山河万朵。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人,也没有带伞。帝京至扶汀,他策马而来,衣衫尽湿,眼睛里有濛濛的水汽,却说来这儿看雨。
他说:“阿砚,你瘦了。”
我问他:“你冷不冷?”
他愣了一下。
他雨夜前来,惊讶过后我是真的惶恐,扶汀湿冷,他被淋成落汤鸡,以他那脾气,料想也不会带着衣裳来换,又不能穿我的。
——三殿下千金贵体,万一伤了病了,我十个头都不够砍。
我赶快让他进来,他倒是不急,晃晃悠悠地坐下来,湿答答的衣衫,在地上留着水渍,我看得着急,却又不能强迫他脱外衫,只好满屋子的找姜,想煮个姜汤给他喝,越急越是找不到。
他支着头,笑我:“慌什么?”
我承认:“慌我脖子上这脑袋。”
他懒懒地说:“千怪万怪也没人敢怪你——是我自己愿意的!”
最后王墨尘倒底是把湿答答的外袍内衫都脱了,裹了个素色的床单在屋里走来走去,搭配那张万年没晒过太阳似的脸,墨玉般的头发,有种莫名的玄幻感。
我才不会告诉他,他看起来活脱脱是男版的聂小倩。
男版聂小倩竖了个枕头,靠坐在我床上,拍拍他旁边的那块地方:“过来。”
女版宁采臣踌躇了一下:“这……不太好吧?”
他反问我:“那你晚上想睡哪儿?”
我环顾四周,也是哦。
我总不能活生生站一个晚上。
我更不能叫王墨尘活生生站一个晚上。
王墨尘表情还特别坦荡,特别理所当然,弄得我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况且我是真的很困,这几天越睡越困,整个人像是要陷入冬眠的兽,随时眼睛都能闭过去,深度昏迷。醒来的时候总怀疑自己哪天会睡死过去。
在王墨尘坦荡的神色下,我掀开被子就躺下。眼睛还没闭上,王墨尘就在拽我。
“起来起来。”王墨尘托着我后背,让我坐起来,又迅速在我后背那儿竖了一个枕头,烛光下盯着我脸看了又看,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只能由得他看。过了会儿,他严肃地下结论:“看看你,眼皮浮肿唇色发白四肢沉重神思倦怠,还睡,仔细睡岀毛病来!”
我忍住了一个哈欠:“王神医,失敬失敬。”
“阿砚,睁眼,打起精神,我们说说话。”
我困到了极点,但是这位殿下此时谈兴大发,我能怎么办?
就算他一时兴起要岀门采蘑菇,我都得撑把伞陪着。
那天夜里,王墨尘成了个前所未有的话篓子。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跟我说话,我一闭眼他就把我摇醒,说的也都是他小时候的事,说他的母后,他那不靠谱的父皇,他的两个哥哥,还有他的叔父。
直到烛火都熄灭了,他还在和我说话。说得我都害怕,我以为他病了,或者也是……回光返照?
阿弥陀佛,一念及此,我后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下意识地摸索着,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你发烧了?”
王墨尘没说话。
漆黑的雨夜里,借着院外一点点的灯火,不足以让我完全看清他的脸,只晓得他慢慢靠过来了。
他凉凉的手扶住了我的后脑勺。下一刻,他侧过头来。
他的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
我们在咫尺之遥。他的鼻尖擦过我的,鼻息很轻,像羽毛一样划在我的鼻尖上,他的嘴唇近在咫尺,唇缘拂过我的,蜻蜓点水似的划过。
发生了吗?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是呼吸的气流。
我像是被定住了,不能动弹,不能思考,只有心在重重地颤抖着,像是古琴的尾音,弹琴的手停下了,歌尽了,弦还在颤栗。
我的脑袋里,此刻只有一种凛冽又苍白的气息。
我想起落日,想起深渊,想起刀锋,想起血光。
我想到生,想到死,想到未来的背叛和永诀。
所谓绝望,所谓缠绵。
“你才发烧了。”他轻声地笑了。沙沙的,像窗外的雨声。
远方的钟声自雨夜里响起。
子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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