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暧

　　在那一刻，庄经岚突然感觉苦涩难言，十八年后，她仍然渴慕同样的道路，面对相类的面庞，相同的坚定神情，蕴在眼底不经意的风情，他仿佛回到了在孟家祠堂玩耍的那个下午。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穿过窗棂，穿过虚掩的木门，照在九岁的孟雅言身上，投下温和的阴影。这个地方对孟雅言总有着无穷的魔力。祠堂安静敞亮，没有妈妈的啜泣和委屈，也没有爸爸的比乌云还阴沉的脸色，还可以端详那些表情严肃的前辈们，雅言觉得他们看起来很熟悉，于是去问过孟管家。孟管家笑呵呵地说：“小少爷，那些都是你的祖宗们呀，都是咱们孟家的先辈。”雅言好奇了，去找爸爸问个究竟。爸爸皱着眉端详着他，半晌不语。

　　雅言以为爸爸没有听见，“爹，带我去祠堂认认祖宗好不好？”

　　孟景宪淡淡的开口了，“你娘叫你来的？”

　　雅言愣住了。

　　孟景宪唾弃的看了他一眼，目光绝然，“看在你小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回去告诉你娘，我犯的错误我自然会承担，不过她所想的事情是绝无可能的。不要再庸人自扰了。至于你，雅言，成天疯疯癫癫的怎么对得起你的名字？雅言是你爷爷起的，盼望你能顺从他的遗志好好读书光耀门楣，”孟宪就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眼前战战兢兢的孩子，“现在的你会让他失望了吧，不要学你没出息的爹爹。”

　　雅言哭着跑回娘的院子。

　　卞念晴把雅言一把搂在怀里，轻声安慰着。听着雅言嘶哑着学爹爹的话，她也沉默了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一遍遍温柔的摩挲着和孟景宪有八分相似的雅言眼泪纵横的脸。

　　又是一个下午，雅言在祠堂周围徘徊。敏感的他知道爸爸不愿意他踏进那个地方，一时气馁，躲在了篱笆架后发着呆。

　　孟景宪来到了祠堂门口，偶尔一回头，看见了雅言小小的身子在篱笆架后不安分的扭来扭去。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升腾出偶然的怜惜来。

　　他从来没想过要和独孤彩以外的女人在一起，独孤彩失踪三年，他也被迫娶了江南第一才女卞念晴生下了雅言，甚至到独孤彩冠上了“武林第一艳”，声名狼藉，，在他心目中，自己爱的，仍然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小女孩。

　　他低声吟着，“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表情痴了。

　　推门而进，回身小心把门关上，祠堂内瞬时间暧昧起来，仿佛时间倒转，小彩还住在孟家庄，还会对他拳打脚踢笑他弱书生，还会在纳彩桥旁捉迷藏，还会对他的豪言“20岁一定娶小彩”面红耳赤。孟景宪掀起了先辈的画像，拿出了一个木匣，珍惜的展开，小彩就真的在他面前了。

　　门外孟雅言盯着面露温柔的父亲，心中着实震撼。父亲在他心中一向是冷漠的，他宁愿自己在房间里整天弹琴，也不愿意见园中玩耍的自己。自己能感觉到，故去的爷爷是很疼爱他的，小的时候抱他在怀里玩，叫自己读书断字，小时候自己读到得意处不免学着爷爷摇头晃脑，爷爷朗声大笑，有时候情不自禁的说自己比父亲小时候要聪明得多。爷爷不见了，父亲更是少言寡语，守孝期间更不曾踏进母亲房门一次，直到他前几年才懂得原来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分房住的。而妈妈似乎很留恋父亲，面对父亲的冷落见天以泪洗面。在他心目中，妈妈是绝美的，古书上不是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为何自己的妈妈却像“上山采蘼芜”那首诗里悲悲切切的女子呢？

　　雅言呆呆的想着，只有九岁的他第一次回忆起更小的年龄，其实回忆这是一种成长的表现，因此，在那一个九岁的下午，雅言的童年戛然而止。

　　回过神来，孟景宪已经走了。孟雅言鼓起勇气，“吱呀”一声推开了祠堂的木门，心情却不再和之前若干个类似的下午相同。他迟疑了一下，找到了那幅画像，展开，他人生走上了命定的另一条道路。

　　他看见一名女子的画像。画中的女子十四五岁，似笑非笑的看着画者，眼神清明，却迷蒙着些许的不安，嘴角上翘出坚定的弧度，神情却是娇憨的。两只手随意的搭在膝盖上，斜靠在书桌前，背后是一泓清清的水和水上弯若眉黛的桥。画旁边不同深浅的墨迹题着古诗一首，“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予。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
　　笔迹零落，可见下笔者心绪萧索。雅言认出了是父亲的笔迹，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名少女身上。少女的眼睛里好像蕴着一汪朦胧的水雾，亲切可人；又好像是水晶，透明坚定。雅言的心不免怦怦得跳得更快了，这少女比他母亲可要美多了。

　　他失魂落魄的凝视着画中的女子，直到听到孟管家一声紧似一声的召唤才回过神来。他小心的把画卷卷好，放回原来的地方，稳了稳心神，拔脚向院外跑去。

　　母亲正在等着他用饭。见到他不免抱怨几句。雅言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闷着头想心事。

　　这时候孟景宪却出乎意料的出现在雅言母子居住的院子里，雅言偷眼观瞧，父亲的脸色比下午更为苍白。他不禁又想起父亲那温柔专注的神情，心中不免揣测事情的前因后果，但由于年龄尚小，对男女之事也不在意，他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父亲会对那样的女子温柔却对自己的母亲冷淡。愣神之中，孟景宪已和卞念晴交换了生涩的几语。孟宪话锋一转，“念晴，我想和你商量一下雅言这孩子的事情。”卞念晴一怔，开口吟到：“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景宪，你……还记得我们。”孟景宪神情有些尴尬，“念晴，我诗情自是不如你，这么多年我也荒芜了自己这点技艺。但雅言不能荒废。我看这孩子挺聪明的，父亲去世前也很器重他。父亲去世我心情一直低落，而我们孟家自然不能请外人教导自家的孩子，所以雅言就一直疯来疯去的。虽然你能教他识文断字，但一来大场面的事情还非请个教习来教导他不成，二来你要应付家里的俗事也会很忙，你的身体又不太好--”卞念晴已经听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夫君原来是为我担心，不必的，早年间为妻也有江南第一才女的薄名，给雅言做启蒙应该还可以勉强胜任的。等我什么时候没办法教导他了，我自会想办法请名师，不会埋没这孩子的。毕竟……他是我的孩子。”孟景宪没有注意到卞念晴话语中的机锋，点点了头，说道，“你的才情我自是放心的，念晴，注意保重身体。”

　　孟景宪刚一离开这屋子，原本平和的卞念晴就突然把门一关，铺在床上抽泣起来。孟雅言虽然好几次在门缝内看见过母亲在深夜不能寐捂着手帕哭泣，但这是第一次母亲在自己的面前流泪。他不由得慌了，冲上去猛摇母亲的胳膊。他急了，大叫道，“母亲你等着，我去叫父亲来！”卞念晴突然抬起头，拉住孟雅言，厉声说道：“不许去！”

　　卞念晴和雅言都愣住了。

　　那一天晚上，卞念晴紧紧地搂着雅言躺在床上，向他诉说了自己年轻时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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