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映月

　　徐言安被小塔塔弄得一脸莫名其妙，但这影响不了他愉悦的心情。他兴致勃勃地思考着追求塔塔的一二三条，奈何接下来的三四天里，不论是塔塔还是小塔塔都没有再出现，这让小大夫再多的雄心壮志都无法施展。

　　他慢慢也歇了这会儿乱七八糟的心思，托着腮坐在门边上逗猫。前两天热血上脑，他沉浸在自己的瞎想里十分开心，然而这会儿仔细想起来，他对塔塔其实知之甚少。

　　他虽听阿碧丝说过一些塔塔的事，但也仅限于此了。他不知道塔塔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些什么，又擅长些什么。最重要的是，不知道他是否也会喜欢男子。

　　不，也没那么遭。

　　徐言安掰着手指慢慢数。塔塔武功高强，每日清晨都要练上很久的功夫；塔塔对明教有着异乎寻常的热忱，以明教弟子的身份而自豪；不过他似乎不太喜欢中原，徐言安发愁地想道，唉，他会喜欢男子吗？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搞得他整天恍惚，阿碧丝问道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小徐大夫面对心上人的妹妹犹豫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塔塔哪去了？

　　塔塔一直到次日晚饭才出现，一进门就喊阿碧丝给他弄碗饭。阿碧丝知道他这几日都在光明圣殿中，圣女和教主在进行很重要的事情。她关切地问哥哥的情况，塔塔摆摆手，示意她别多问。他一口气吃掉了大半碗饭，才对同坐一桌的徐言安说道：“说好的，明天一起去集市。”

　　圣女与教主需要他去完成一项试验，原本在试验结束前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但塔塔从来是一个有诺必行的人，更何况对象是小闷罐子。他特意在告一段落的时候请圣女放他一日假，带小闷罐子去绿洲大集转转。

　　徐言安不知道背后的故事，他正紧张着要和塔塔一起下山逛集市。上次去集市他还没能知道自己的内心，这会儿多了些其他想法，徐言安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所幸遥远绿洲的集市不负他在丝绸之路上的盛名，的确壮观，比起那天的小集市规模扩大了一倍多，虽说上次说好的大集已经错过了，但这次的大集也很繁华，许多帐篷支了起来，成功地转移了小大夫的注意力。

　　徐言安开心地拿着香料草药再鼻子底下闻，塔塔跟在他身边付钱，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他替小闷罐子提着许多个小纸包，两人在集市上慢慢逛着，塔塔突然拉住徐言安的手，在他无限的惊讶中拉着他转身，几步混入了人群里。随后二人绕过一个小摊，躲到了一块地毯后面。

　　塔塔示意徐言安往前看，他赶紧把心神从被握住的手腕上收回来。只见人群中有个中年人正四下张望，格外醒目。徐言安多看了两眼，觉得那个背影有点眼熟。

　　塔塔几步绕到那人面前，把那个人中年人吓了一大跳。他面色不渝地问道：“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上次来集市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有人在窥视，不知是冲谁来的。这次赶集，这个目光又出现了，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塔塔先发制人，想要堵住中年人逃跑的路，没想到这个人犹豫了一下，竟然转头对徐言安问道：“你，你是不是伊力亚？”

　　这个名字很是耳熟，前两天才在某人的口中听见。塔塔看一眼徐言安，看见他惊疑不定的神色，轻轻唔了一声。

　　他本以为窥视的人是冲他来的，没想到居然是小闷罐子的旧识？

　　徐言安踌躇半天，张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转头看向塔塔。两人对视一眼，徐言安的眼里满满的都是不知所措，塔塔心底一动，道：“我们坐下来说。”

　　刚好到了午饭的时间，三人在一间小摊前坐下。那个中年人一直以一种激动的目光盯着徐言安看，刚坐下来就急忙道：“伊力亚少爷，真的是你！我一直觉得你应该还活着，这都十多年了，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少爷，老达叔可是天天月月都念着少爷啊......”

　　没想到小闷罐子还是个少爷，当初是怎么就去了中原？这情形也不像是事先准备要回家的样子啊......

　　塔塔一边给徐言安点一碗羊肉汤，一边细细留心他的反应。徐言安低着头，他的双手搭在桌边握成拳，塔塔注意到他甚至还在不断发抖。

　　他立即推一推小闷罐子的肩，徐言安回过神来，无措地看了他一眼。

　　中年男子念叨了半天，也不见徐言安的反应。他焦急道：“少爷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牛叔啊！你在长安走丢前，我还答应给你买个风车，唉，都怪我，那时候要是跟着一起走，少爷也不会走丢了，现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中年男子牛叔本能地认为他的伊力亚少爷是回到西域来寻家的，塔塔不禁问道：“嗯...牛叔？这位徐云公子是万花谷的弟子，你是不是认错了？”

　　这话其实算是多问，光看小闷罐子那快要纠结到一起的眉毛，塔塔就知道两人十有八九真是旧识。

　　那牛叔道：“怎么会认错！少爷同他母亲长得一个样，还有脖子上那三颗痣，其实上次你们来赶集我就认出来少爷来了，就是没敢认，诶，凑近看更是像，少爷怎么改名字了，徐，徐......”

　　“徐云，”塔塔接道。牛叔又开始念叨，塔塔心想，原来上次那个偷看的人是这位。

　　徐言安听到牛叔提到脖子上的痣，下意识地用手掌捂住了那块皮肤。他下定决心似的看向塔塔，塔塔了然起身。“我去找店家买纸笔。”

　　牛叔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大惊失色地问道：“少爷你怎么都不说话！”

　　徐言安苦笑着指指自己的喉咙，又摆摆手，牛叔顿时就要落下泪来，他恨恨地锤了两下桌子，苦着脸道：“少爷，你受苦了啊！”

　　塔塔带着纸笔和羊肉汤回来了，徐言安写道：牛叔不识字。塔塔点点头，“你写。”

　　牛叔在一旁愧疚得不行，七尺高的大汉眼眶发红，就要落泪。“少爷啊.......明明当初答应了你母亲好好把你养大，结果......这都十年了啊，唉......”

　　徐言安的手发抖得厉害，下笔写的字都打着颤。他写道：达叔还好吗？

　　塔塔眼看着那笔尖滴下一滴墨，在纸上留下大大的黑点。他照着对牛叔说了，牛叔抹一把脸，道：“达叔他还好哇，当年......”

　　两人磕磕绊绊地说了半天话，塔塔不动声色地知道了很多小闷罐子的事。他贴心地不多说什么，徐言安和牛叔两人兀自沉浸在重逢的心绪中，他也跟着叹一口气。

　　牛叔似乎是徐言安幼时在西域家中的雇工，曾把他的“伊力亚少爷”当成自家孩子来疼爱，结果十多年前，伊力亚少爷却在长安走失了，自此一去十年，直到今日再见。

　　塔塔心道：小闷罐子会选择往西域来，怕也是存着寻亲的期望吧。

　　牛叔红着眼睛道：“少爷你怎么就......这还治得好吗？我我我，我带你去看大夫！”

　　徐言安苦笑着摇摇头，写道：我现在就是个大夫。

　　七尺大汉的眼睛更红了。他一边为了阿星的孩子有出息了而高兴，一边又为少爷的哑巴而心疼。他粗糙的大手悄悄抹一把眼睛，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徐言安抖了半天，才写道：父亲呢？牛叔唉了一声，道：“东家七年前就回波斯了，他没带我们走。”他说：“这几年我们在绿洲上搭了几个帐篷，每年就收点租。老达叔膝盖疼得厉害，前两天刚去龟兹看大夫去了，他要是知道伊力亚少爷你回来了，一定会高兴的！”

　　多年后的重逢，徐言安和牛叔就差抱头痛哭了，塔塔在一边喝茶，觉得有点尴尬。

　　牛叔终于平复了心情，似乎才注意到一边还有一位陌生人，穿着的是明教的衣服。这其实是一件很失礼的事，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是？”塔塔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我是伊力亚的朋友，牛叔可以叫我塔塔。”

　　三人跟着牛叔回到他们的帐篷，牛叔到后面喊出了三四个人，一见到徐言安，一群大老爷们纷纷红了眼眶，围着徐言安看来看去。塔塔坐在边上耐心地等着，伊力亚，这个名字真不错。

　　他们在帐篷里吃了午餐，牛叔几人似乎想把存着的所有好东西都给徐言安，大盘小盘摆满了长桌，堆得放不下。几人吃着吃着就要抱头痛哭，当初最疼爱的小少爷走失十年，重逢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会儿小少爷长大了，仪表堂堂，虽然口不能言，但能回家就好。

　　徐言安多年后第一次见到陪着他从小长大的人，早已激动难耐。他是中原舞女和波斯商人的儿子，他的母亲早逝，父亲又对这个杂血的儿子不闻不问，从小他就是由这些和母亲一起来到西域的中原汉子们带大的。尤其是牛叔和老达叔，那时候宁可饿着自己，也要给幼小的他一口肉吃。

　　十岁时候不懂事，悄悄跟着商队去了长安，结果这一走就是十年。回忆起当初被拐走时的无措和害怕，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

　　他几次张口努力喊出谁的名字，发出嘶哑的声音，勉勉强强地说出一个字，牛叔他们围着他激动得不得了。

　　塔塔叹一口气，虽说万花谷是个好地方，但小闷罐子这些年背井离乡，怕也不好过。

　　他低声问徐言安：“等会儿你还回去吗？”徐言安犹豫了半响，摇摇头。这么多年没见，他多想和当初的长辈们多亲近亲近，如果能等到老达叔回来，他还想着替他看看腿。

　　塔塔恩了一声，以为他是想住到这儿的意思。他说道：“那行，我等会儿要回去见圣女，你的东西先放我那儿，改日再搬。”

　　这可不行！住到这里来还怎么追求心上人，徐言安赶紧表示不用搬，牛叔这儿什么都有，过两日就回去。

　　可还没有等到过两日，第二天一早，一匹骆驼气势汹汹地冲到了遥远绿洲，骆驼上的人还在高喊着“小云哥哥你在哪儿！”

　　这天的绿洲没有集市，大清早的也没有什么商贾开门，徐言安昨晚上同叔叔们待到半夜才依依不舍地去睡觉，这会儿正困得很。他还在揉眼睛呢，就看见塔塔驱着骆驼狂奔到他面前，骆驼背上的人含着满满的怒气道：“跟我走！”

　　徐言安还根本没反应过来，塔塔三两下翻下骆驼，猛地把他扛在肩上，肩骨硌得徐言安生疼。小塔塔把他扛上骆驼，小白鸡似的徐言安根本没法反抗。

　　身后牛叔几人追了出来，小塔塔抢了人就走，头也不回地往圣墓山去了。

　　徐言安艰难地在骆驼上坐直身子，小塔塔似乎怕他跑掉，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紧紧地圈住小云哥哥的腰。

　　徐言安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遇到这种被人抢走的事，懵懵地想道：这不是会骑骆驼吗？来明教的那天干嘛非得赖着他！

　　小塔塔满心怒火，只想着把他的小云哥哥带回去。徐言安被他并不熟练的骑骆驼技巧颠地想吐，小塔塔的手却越勒越紧，弄得徐言安很难受。

　　他们一个不说话，一个不能说话，回到小院里的时候，小塔塔拉着徐言安就往他的房间里走。他的手如铁钳般扣住徐言安的手腕，小大夫挣脱不得，被他关到了房间里。

　　看着小塔塔把门反锁的动作，徐言安整个人都懵了，这是什么情况？

　　门外，阿碧丝听到动静，飞快地冲过来拍门。她喊道：“哥！你别冲动！你先出来！”

　　小塔塔万分生气地说：“我就不！”

　　阿碧丝心想，要打开这扇门很容易，可要带走塔塔不容易。她跺了跺脚，飞快地跑去请圣女来帮忙。

　　房间内，小塔塔猛地扑倒徐言安的怀抱里，带着一副哭腔道：“小云哥哥你不要塔塔了！”

　　徐言安还处在发蒙的状态，这什么情况？

　　在绿洲被小塔塔扛着走的时候，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威胁，他不知道那是小塔塔的独占欲。

　　小塔塔昨晚回到家，满心欢喜可以再见到小云哥哥，却怎么都找不到人。他发脾气地砸了好多东西，阿碧丝好说歹说才让他相信小云哥哥第二天就回来。可他等了一夜，实在是等不了了，天一亮就跑到绿洲去，要把自己的东西带回来。

　　徐言安拍拍他的头，试图把自己从他怀里脱出来。这一举动又刺激了塔塔，他死死地抱住他的腰，“不放不放！”

　　他双目赤红地盯着徐言安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别想再离开我！”

　　徐言安看着他的模样，和前几次发狂前很相像，他有点害怕，往后缩了缩。

　　小塔塔低头在他的脖子上闻了闻，然后拿舌头舔了舔。湿漉漉的舌尖舔在皮肤上，徐言安猛地一抖，就要挣脱小塔塔的钳制。

　　小塔塔把他死死压在桌子上，他的心神紊乱，心魔翻涌，一口就咬住了徐言安的脖子。

　　不同于那次在玉门关，这一次小塔塔用上了狠劲，尖尖的牙齿刺破了皮肤，他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徐言安懵了一下，疼痛随即刺激了他。他真切地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潜力大爆发，狠狠地把小塔塔推开了。他不可置信地捂住脖子，那儿有一个正在往外渗血的牙印，深深地提醒他，刚刚小塔塔是真的咬破了他的脖子！

　　鲜血刺激了小塔塔，他的呼吸急促，连眼白都发红，猛地又要扑过来。情急之下徐言安抄起凳子砸在小塔塔头上，凳子砸破了，小塔塔被打晕了一瞬间，徐言安借着这一瞬间往门口扑。可门被小塔塔锁住了，他绝望地缩到角落里，紧紧握住手中的凳子腿，害怕地盯着塔塔看。

　　小塔塔愣在原地，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往徐言安的角落走了一步，徐言安马上往旁边躲，他立在原地，艰难地抬起手，猛地一掌拍在自己胸口，疼得他长啸一声，用上十足力气，转身撞开房门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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