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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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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出了西直门,晃晃悠悠许久,终于赶在天光仍大亮的时候进了饭店。季小姐起初嫌逼仄的慌,于是自车窗探了一些出去透气,不想一入旧式的月亮门,眼前便豁然开朗。
屋舍俨然,正对着入门大道的,首先是一栋三层红砖洋楼,房根种了一排不知具名的松树,而二层的玻璃窗子在这苍老的青翠之中娇艳欲滴,想来是天色未暗,水晶灯却已经点上了的缘故。季小姐心想自己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向来不知山脚的饭店竟比城里的大多数饭店要气派得多;虽然不算是顶豪华的进出,不过这一时她恐怕是被玻璃晶莹勾了魂去——乱花渐欲迷人眼罢了。蒋复澜驶着车子向里,季小姐的视野也渐开阔,只见两边的回廊连缀着星罗棋布的各式香屋斐筑,彼此独立,样式不同,非常引人。说开来,少年人,谁又不曾为新鲜的玩意儿动过心思呢?
密斯方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为这景致也未有甚么表示,反倒是看到季小姐兴致极佳,也就微笑起来。车内很快充盈着畅快的气息。其实车子若再往里头开些,还能看到西回廊尽头还有假的山水凉亭,石桥下面流动着不知从哪儿引得的山泉,只是车子眼巴前儿已经到了大理石喷泉前头,实在无法前行了。蒋复澜熄了火儿,转身回了一句“到了”,便下车,先开了密斯方一侧的车门,又饶了半圈,去开右侧的车门,好让季小姐也下来。此时饭店的西崽已经迎了上来,对直走到车子跟前,替两位女客拎好皮匣,才加快几步走到前头去引路。
蒋复澜显然是刚刚搬了两个箱子,一副身上不自在的样子,不过仍低眉顺目,道:“明天早上我大约还要送大爷去衙门,不过等两位小姐在这头呆腻了,尽可以往大宅子里去一通电话,我就来。我若有大爷的差事不能来,高礼泉也会来。”密斯方点头道:“劳烦你跑这一趟,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按理说你是清让跟前做公事的,内宅的事情本不该要你辛苦,只是事出突然,我们出门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这几块钱虽是少了一些,不过请不要推辞,务必收下。明天我早上回电话到贵府,定不会耽误你做事。”蒋复澜手里攥着密斯方塞给他的一张纸币,一时间也不好说甚么,只是应了声,又跟季小姐说了句话,开着车就走了。
他一走,季、方两人才一边说着话一边跟着路引向红砖房子走去。季小姐叹了口气道:“希望他是说了一句客套话,我宁愿高礼泉来。高礼泉虽是话多,但是多着多着也就让人不那么闷。”密斯方道:“蒋司机恐怕是与你我不熟,插不上甚么话。可我看你并不是因为这样才不喜欢他的,对不对?”季小姐道:“刨却他是跟着清让做事之外,我时而觉得他有些女气。你看他的脸,只觉得五官非常柔和,并不适合他的神色,再看身量,又觉得不够颀长,瞧着总是说不上的怪。”密斯方仔细回忆了蒋复澜的样貌,道:“皮肉哪里由得了自己做主呢?生来甚么样,便是甚么样子了。你瞧他不上,没准他并不在意。”季小姐又道:“我其实也不该为这些事情庸人自扰,反倒是世泽那边,我总是不能放心。我不在,清让会不会欺负他呢?”她说完还皱一皱眉毛,眼神向左上飘去。密斯方见她这样煞有介事的样子,笑道:“不知道的,听这话还以为大爷二爷都是刚上学堂的年岁,成日里打打闹闹的呢。你同我出门,难道还需要一心牵挂着家里不成吗?我看二爷即是真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也不会刀俎鱼肉任人宰割。只是你脸色看着明显不如刚在车上好,还是放开了心不去想罢。”季小姐笑道:“和你在一起,远离了那个四四方方的天,这些话听起来也格外有说服力。”由此可知,你真是有某种神秘力量的。季小姐摇了摇头,在心里念了这样一句。
两人登了五级台阶,眼前便是红砖房子的玻璃正门。只见敞开的门内,齐整的铺了黄玉色大理石的地砖,在灯光底下看着更是亮闪闪的。密斯方打开手包,取了几块钱出来,递给拎东西的西崽,又冲着领班的道:“王经理,我昨天晚上通电话要了房,今天还有再匀出来一间吗?”王经理道:“方小姐,今儿早起来我就替您多留了一个心眼,可实在不巧,真是没有再多出来的了。那套其实房子很是清净,唯一就是卧室只有一个,所以现在空了出去。”密斯方道:“我昨晚问你的时候,你说一间房还是能匀出来的;否则我也不能要司机开过来。”王经理道:不巧便是在这里,陈课长的事情闹出来之后,送了夫人少爷来小住,本来风头过去,夫人少爷也该回去了,不想昨天电话打来,说又在查,这样就又让住下来了。我们生意人,只是本本分分的做交易往来,太深的不敢牵涉。”密斯方微微一笑:“亏心事做得多了难免东窗事发,只是陈课长落魄至此,我也很难想见。”王经理私底下打发西崽把箱子放到空出来的房间去,一面笑道:“是这样一个道理。所以房子的事情方小姐您看不如?”密斯方道:“现下晏了,我们没有车子不方便,总不能再找另外一家。不过,希望可以把会客厅收拾一下,我可以再会客厅将就一宿的。”季小姐看密斯方同领班的说甚么陈课长,神情秘密,于是不愿参与,因之向后退了几步,自陷于小世界,故而方才的对话也没有听清楚,房间的事一锤定音,多少是有密斯方专断的缘故在。
密斯方转过身,看季小姐站在身后看花儿,便走了两步过去,冲她说道:“实在不巧,房子只剩下了一间。我想你是习惯独住的,这一次出门要委屈你了。”季小姐手指捻着花瓣,道:“其实你本不用在意我的意见。我虽然挑剔,但这样的小事,密斯方拿主意就好。”说完她转了转眼睛回顾一圈自己的话,抬起脸冲密斯方又补了一个笑。不知怎的她有些心烦意乱。饭店大厅燃着不合宜的檀香,像是夏日里打碎的一只墨水瓶,散发出的气味使她眩晕。
密斯方握住她的手道:“我看你实在不像很好的样子。到底要不要紧?”季小姐道:“我好得很,有甚么要紧不要紧?难道我们两人一道出门我还情愿做个扫兴之徒吗?”反而觉得是密斯方有些大惊小怪,像是责怪她一般。密斯方道:“你觉得不要紧那就好。我不过是这样一问。”大约是自觉多事,说完也松开了手。接着她又道:“我们先回去换一身衣服,再用饭。无论你愿意是在房里单独吃,还是同我到三楼的露天餐厅都是可以的。”季小姐笑道:“我以为你也不会五花大绑带我去露天餐厅。若是碰上半生不熟的人,交际起来也很是费劲。”密斯方同笑:“那好,你尽可以在房里用,我现在带你去。”
于是她带着季小姐,出了大厅,即刻向右转入进门时看到的西回廊。再行数十步,便到了二人的住处。密斯方推开门,笑道:“你进去,我出去,待会儿叫人送餐给你。现在我要走了,你用完饭,读一读书,或者写一写字,累了,关上灯睡一觉就是。我跳跳舞,等你睡了再回来。”佯装要走。结果季小姐突然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腕,却是半饷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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