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尾

　　桃红色灯芯绒外套，牛仔布竖条纹长裤，红黑格子背带短裤，白色真丝衬衫，深咖啡麂皮绒连身裙……
　　林林总总，堆满了一张单人床。

　　从登山回来以后，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三天里，尤琪虽然也还是照样地画画，吃饭，睡觉，洗澡，可是无论在忙什么，做着做着，总会突然停下来，想一想今天晚上的约会。
　　——是的，如果说从前那些都只能算“见面”的话，这一次总算是“约会”了。
　　现在，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尤琪挑挑拣拣，最终把那件真丝衬衫穿在身上，搭配黑色铅笔窄脚裤，——夜里冷空气来袭，大幅降温，再加一件姜黄色针织外套好了。
　　好不容易发型弄完，妆也化得七七八八，尤琪还想再挑一下鞋子，一看还有二十分钟就要迟到，赶快就近踩进一双及踝高跟靴里，一阵风似的刮出门去。

　　晚饭在一家小小的上海菜馆子，清炒蟹粉、银芽鸡丝，一盘子糖藕，还有两碗加满雪菜的黄鱼煨面。吃完饭，他们又去了一间旧书店，两个人交头接耳，兴致勃勃，一本接一本地购买线装诗集、上个世纪的画报，和封面被翻到又破又卷的武侠小说。
　　到出店门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两个人都还不愿意分手，索性沿着河畔的小路慢慢地走回市区去：
　　“……真的？你初二还得过全省中学生运动会的短跑冠军？”
　　“不骗你，那个时候我跑一百米只要十秒八，两百米差一点，但也能跑二十二秒三的。”
　　“哇，那很厉害了吧？怎么没去报体校？”
　　“没办法，文化课成绩太好了，家里说报体校就浪费了——”

　　一阵风过，吹开一片乌云，明朗的月光照下来，打在韦汉文戛然而止的话尾上。
　　就在他们对面，不到五米的地方，沉默地站着一群手拿水管、棒球棍，台球杆和板砖的青少年。
　　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架势，一看就是来实践“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
　　尤琪叹了口气，把钱包和手机拿出来，正想上前打个商量，好歹留下身份证和SIM卡，——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把那张内衣店的会员金卡也留给她？
　　就见韦汉文转过身去，微微弯腰，脚下一个发力，像颗弹珠般远远地弹了出去。
　　——真快，而且胜在突如其来，没等不良少年们反应过来，韦汉文已经消失在不知哪条小巷子里了。

　　……呸，什么世界的瑰宝啊，还不如小学生上课时随手黏在书桌底下的一颗鼻屎有价值。
　　不管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冷静下来。
　　看着正朝自己压来的包围圈，尤琪长长地吸了口气，让氧气尽量充满肺部的每一个空隙。
　　刚才没有来得及跟韦汉文炫耀，她高中也是校游泳队的主力，全盛时期，连游两千米都没有问题。
　　而这条河多年经受生活污水灌溉，想必也没什么机会孕育出电鳗和食人鱼的。
　　——就是现在！钱包有多远丢多远，跳进河里去！
　　“不许动！我已经报警了——！”
　　猝不及防地，一道人影打斜冲出来，哆哆嗦嗦地挡在她的前面：
　　“你们不要乱来！警察马上就……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犯罪知不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们一拥而上，将他身上穿的银灰色三件套西装、脖子上打的蓝黑菱形格子领带、臂弯里夹的C字头公文包，和手上戴的O字头机械男表一扫而光，塞进一个大编织袋里，连脚上那双意大利手工的小牛皮鞋也没有放过。

　　良久，尤琪看着还愣在地上的汪先生，有点犹豫地伸出手去。
　　“嗯……呃，汪……汪先生？”
　　——刚刚被不良少年嫌碍事而扔了一地的文件纸当中，抱膝坐着一个失魂落魄的二十代后半男子。全身上下只穿着一双黑袜子，还有一条……印满香蕉的蓝底内裤。
　　好想拿相机拍下来。可以吗？关了闪光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你的钱包，还在吧。”
　　“啊，还在。”刚刚没来得及扔出去。
　　“我要一套衣服，还有一双鞋。从这里直走大概两分钟就有一家杂货店。”

　　诶？
　　她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钱我以后会还你的。谢谢。”
　　明明是把三件套西装换成了文化衫和沙滩裤，手工皮鞋换成了人字拖，为什么这个人……整个都帅了起来？
　　“……不用，反正也没多少钱。”
　　倒不是说他就不适合西装革履了，事实上汪先生肩阔腿长，就刚刚尤琪的惊鸿一瞥来看，还有宽厚的胸肌和人鱼线，也是相当撑得起来的，而是……三件套西装和小牛皮鞋虽然好，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电视剧小说里看看也就罢了，现实中有人这么全副武装，难免还是有点奇怪。
　　现在他换了这一身，感觉一下子就对了。
　　——就像原本盛在烫金珐琅瓷餐盘里生人勿近的皮蛋瘦肉粥，换了个家常的粗瓷大碗来装，马上就变得好吃起来了。
　　“我以后还你。”抬手理了一下脖子后面的标签，汪先生有点不自在地说道，“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还是不要打车回家了，有没有朋友能来接、接——阿嚏！”
　　好巧不巧地，他这个喷嚏全打在了尤琪的真丝衬衫上。
　　……。
　　汪先生赶快伸手去摸西装内袋里的手帕，伸到一半，想起自己穿的是文化衫，马上中途转向，故作不经意地拨了拨头发。
　　这下，尤琪本来不想笑的，也老大不客气地笑出来了。
　　不知怎么搞的，笑完了，她还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那样：
　　“喂，一起去吃点热的吧。”

　　“啊……找到了，就这就这。”
　　虽说都快十一点了，店里还是人头攒动，灯火通明，食物的热气接二连三地扑在脸上，暖和得不得了。
　　在角落的一张折叠桌边坐下，尤琪看着墙上的菜单，从圆筒里拿了双一次性筷子，两根靠在一起摩擦着上面的木刺：“我要一碗生滚鱼片粥，一碟花生米……啊，不过腌黄瓜也不错……你吃什么？”
　　“皮蛋瘦肉粥。”
　　“那我也吃皮蛋瘦肉粥好了。——老板，要两碗皮蛋瘦肉粥，多放姜！还要一碟花生米和腌黄瓜！”
　　直到单点好了，尤琪才发现有什么不对。
　　“——你不怕吃完皮蛋慢性中毒，呕吐、头晕、腹泻，还有智力退化？”
　　“反正又不会死。”
　　“可是你那天明明——”
　　“那是故意气你的。”
　　“为什么？”
　　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还敢冲出来见义勇为的老好人来着？
　　“你问我……为什么？”
　　汪先生瞪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看什么古希腊的泥版残片、又或者三叠纪恐龙化石的肋骨一般。
　　最后他在尤琪莫名其妙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夹了一颗刚上桌的花生米，泄愤地咬得嘎嘣嘎嘣响。
　　“——尤琪，你到现在还没认出我吗？”
　　尤琪大惊失色：
　　“我们……以前见过？在相亲之前吗？在哪里？”
　　“我是明大09届的毕业生。”
　　“诶，那跟我是同一个学校，还是同一届的啊？不过，你是建筑师吧？我记得建筑系……应该是在东校吧，你来过我们校区吗？”

　　“——我大一读过一个学期的美术系，是后来才转系的。”
　　“那个时候，系里办过一个作品展。——说是作品展，其实也就是大家把得意的画钉在木板上，拿到一个空教室里去放而已。我记得参展的一共也就二十几幅吧。”
　　“我画的是一幅静物，题目叫《香蕉》。”
　　“因为画得不好，也没什么人来看。”
　　“但是，我到教室的时候，有一个人……当时我很在意的人，就站在我那幅画前面。”
　　“她说，‘这幅画也太没个性了吧？这里就没有更好一点的作品了吗？’。”
　　“——也不是说，我因为人家的一句话，马上就转系了。不过，也算是一个契机吧，我回去想了很多。”
　　“我想我是不是……真的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我从小学开始学的画画，到那时其实已经有十一年了，坦白说，我也知道自己的缺点，技巧够了，勤奋……也说得上有吧，但就是少了一点点灵感。”
　　“在考‘天才’这一科的时候，明明是只占一分的附加题，但要是错了就倒扣九十九分的……灵感。”
　　“正好，建筑系那边有转系的名额，我同宿舍的有一个想考，就死活要拉着我一起去。——那时候他为了让我陪他一起参加考试，还连续请了我一个星期的大排档。”
　　“——对，就像那些陪姐妹去考TVB的艺人培训班，结果却不小心自己中选的女演员一样，我考过了，他没有。”
　　“后来，我就成了建筑系的学生，整天画图、测算，被大学物理搞得晕头转向。再后来，实习、毕业，找了份薪水还过得去的工作。做了几年，有了一点经验，就辞职出来，跟学长合开了一个公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取消了漫画杂志的续订，也没再去过二手画廊，甚至也不关心哪里有谁的画展，这么多年来，我甚至都忘了自己当初还念过美术。”
　　“有时候，晚上加完班回去，前面的道路上空空荡荡，一辆车也没有，只有红绿灯在闪烁的时候……我也会想，当初那个女孩子，现在在哪里，结婚了吗，有小孩了吗，做什么工作？”
　　“谁知道，有一天，她竟然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好消息是，她还没有结婚，当然更没有小孩。坏消息是，她居然真的成为了一个漫画家，而且……已经把我忘了。”
　　“我当时……非常地嫉妒她。”
　　“我想，就算没有天赋又怎么样？如果坚持下去的话，搞不好我今天也会跟她一样，运气再好一点，说不定比她还红，分分钟成为下一个井上雄彦、小畑健……”
　　“我……并不是有意想让她不愉快的，只是……那个时候，我突然……有点冲动。我其实是有点后悔了，所以才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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