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者

　　“杜威呢？”
　　“嗯？”
　　“杜威。”
　　“噢，他啊，”布兰心不在焉地把卢泽的双手背铐在旅馆楼顶大水罐外露的一根水管上，“他出去办事了。”
　　他们和上次一样都在屋顶边沿坐下来，脚伸出去悬在半空。布兰变戏法样在指间旋转着一根一看就是从杜威那儿偷来的烟，点燃，被卢泽拒绝后，他含到嘴里又马上被呛得咳嗽出眼泪来。
　　“真是，”布兰把燃着的烟尽力向楼外甩出去，看着荧耀的火光只一闪就不见，“天底下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东西啊。”索性敞开双臂在卢泽身边躺下来，把自己百分百交给像是有柔软涂料在四周垂挂下的液体质感夜空，布兰对卢泽说：
　　“嘿伙计，我有话和你说。”

　　“……”

　　“你在听吗伙计？”

　　“……我知道啊。”
　　“什么？”布兰一个激灵从卢泽身边骨碌爬起，“你知道我有话和你说？”
　　“对啊我知道，”卢泽撇头不看布兰，因为他实在挨得太近了，“我还知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
　　“我的老天，”布兰看起来好像来了兴致，“你是神吗？”他靠近些把手搭在卢泽肩膀上、又把下巴搁在手上边，“那么对于我想说的话你想说什么？”

　　这个。
　　“这个，”卢泽用有一点害了伤风的重鼻音嘟着回答，“等看完流星雨以后再告诉你吧。”
　　“好啊。”布兰很痛快地答应了，弓背坐好故意一般和卢泽离得比刚才更近。风把他的气味串过来，他和杜威明明是用同一种香波，可不知道为什么香味到了他身上闻起来就像爆米花。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在房顶上看对面的窗口吗？”
　　卢泽点头。怎么可能不记得。此刻延展于他们眼前的灯光其实并不辉煌，不过是规规矩矩一个旅游爆发镇的规模。
　　“那个时候我装作对现在的工作生活很满意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也不是那样。”
　　“噢？”卢泽笑笑，“这么说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让你在乎了？”
　　“算是吧。”
　　“比如？”

　　“比如你。”

　　卢泽不再笑了。他看着布兰又一次施展没心没肺的魔力伸手指着远处一个只有指肚大小却非常亮眼的银白色窗口，真想抽他一巴掌。
　　“我其实拿这些晚上的窗口挺没辙，”布兰说，“你看看它们，那里也许正在发生一起杀人案……”，换手指着另一个近一些的挂着球体纸衣灯的蓝绿色窗口，“那里没准正发生一起绑架案……”他挠挠头，有点困窘地望了天，“但我却不知道有什么毛病，一看到这些窗口就忍不住开始想玉米粥啊、沙发靠垫啊、俄罗斯蓝猫啊这些东西……总会有一个窗口里发生的是那种故事吧——很和平很温馨那种？”

　　卢泽没有说话。
　　“我养了一只俄罗斯蓝猫。”过了一会儿，他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
　　“真的？”布兰睁大了眼睛，有点支吾，“我在想，如果我没绑架你、也不用弄伤你，比如……我们只是在星期六的街坊派对里碰到什么的，我们能不能相处得……那个什么一点，你知道的——玉米粥、沙发靠垫、俄罗斯蓝猫？”

　　靠。
　　卢泽叹气了。
　　“我和你说实话吧布兰，”他真的说了实话，“如果你没绑架我、也不用伤害我，哪怕我知道你是现在这种职业，我也会邀请你参加我的草地派对，请你吃我做的麦烧和满月汤圆的……因为——嗯……”他说，“因为你的小狗眼神。”
　　“真的？”
　　“真的。”还有你那傻瓜一样的真诚。
　　“不会打911让条子来抓我？”
　　“这个啊……也许会，”听到这话布兰的脸耷拉了下来，“……但也也许不会。”布兰的眼睛又亮了，“这要看你那天穿的衬衫颜色好看不好看。”卢泽极其认真地说，布兰被他的样子逗乐了。

　　“啊，等等！”卢泽突然停了下来。
　　“我好像看到了一颗！”

　　“哪呢哪呢？”布兰蹦起身来，恨不得在楼边踮起脚尖，“已经开始了吗！”
　　“不是这边，是那边，仔细看，亮度不高，啊，又来了……”卢泽凑近布兰的脸，好像要吻他……只一秒钟他就用双手托住布兰的后背，猛地把他推了下去。

　　似乎经历了漫长时间的中空，五十英尺下的黑暗底部才传来重物着地的声音。
　　卢泽用手掌托地才能勉强把自己支撑起，楼边沿到楼梯口十英尺的距离，他跌倒了两次。
　　在初次跌倒的时候他踢到地上的什么东西，那是两根被捋直从中间拧断开来用来开手铐的铁丝，以及原本是戒指环的铁丝被拧断后挣脱了束缚掉出来的一小块石头。
　　酷似麦哲伦星云氢气包层的蓝色强光。美丽的拉长石。

　　卢泽定神看了它一眼，似乎还凝神思考了一段时间。“我很抱歉，”他最后说，用鞋底轻轻把它推送出楼沿、直到它带着流动的星光追随送出它的人滚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没来得及阻止自己，卢泽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追随着那道光扒住楼沿朝外探了出去。面冲着什么也分辨不出的黑暗，内眼角有些刺痛，他用手背拼命胡噜，才发现是多日来不曾分离出眼眶的泪水从那里滴滴答答地淌落（“布兰，我真的很抱歉，布兰。”）。

　　根本没有什么水瓶座流星雨，Stargazer是他早先在twitter上注意到的一个爱好天文的傻瓜，每隔一两天就以确信无疑的口吻发上一些捕风捉影毫无索据的小道天象消息。
　　卢泽爬起来，想要对着夜空呐喊。“救命”，“混蛋”，“我真应该一起去死”，随便，哪一句都行；但他发现自己失语了，继被关进箱子里注射镇定剂之后的第一次。

　　最终卢泽在自己的强硬命令里拼命地醒过神来，站站好。

　　栀子红的参宿四依然在夜空中闪亮，仿佛从来没有看到自己光芒照耀下发生过的景象。卢泽走下楼梯，径直经过他住了三天的此刻空无一人的501号房间。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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