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华

　　在王氏府上的几日乾瑾一直闭门不出，减免了不少麻烦，一日三餐都劳烦管家亲自送来，虽是小心，却也难免走漏了消息。
　　第二日傍晚时候，到了晚膳时间，管家却没有及时到来，月芙不禁按捺不住，在小小的院落里转来转去。
　　等门口终于传来脚步声的时候，她却猛然发现不止一人。
　　“就是这里吧。”一个稳重温和的女子的声音说道。
　　“就是这里了，夫人。”一个年轻明快的声音答。
　　“可是夫人，老太爷吩咐过……”是管家的声音。
　　“我知道，老太爷暗着把她带进来，一定是不想我们知道。”稳重女声说，“但如今老夫人抱病在床，不能亲自来，府上来了新人，我怎能不过来看看。”
　　这女子说话时带着一种隐隐的刀剑气，听来是一个大气果断的女子。
　　乾瑾被月芙急急地叫出来时，正听到这一句话。
　　她只觉得这声音熟的很，却一时说不出来历。
　　“夫人不要为难老仆，实在是老太爷的吩咐，老仆不得不从。”管家低低地说着。
　　“我没有为难你，仁叔，”那人声音中含着笑意，“这件事说来其实容易得很，你就当你什么都不知道，待会儿出了这个院子，我也当我没有来过。”她顿了顿说，“我不会为难她的。”
　　而乾瑾思绪流转间突然想到了什么，柔柔一笑。
　　管家半晌没有接话。
　　月芙转头看看乾瑾，只见她的脸上已经一片了然。
　　“仁叔不必纠结了，请夫人进来便是。”乾瑾提高了声音说道，“月芙，去开门。”
　　月芙立刻依言去打开了大门。
　　门外站着一位气度不凡一派雍容的中年女子，身后跟着一位少女，和低着头的管家。
　　“瑾儿拜见姨母。”乾瑾一见来人，立即行了个礼。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但仍是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瑾儿？容华公主？”她紧走几步，来到乾瑾面前，伸手扶起她，细细地看过去，“瑾儿……原来是瑾儿……”她的脸上绽出了笑容，“仁叔，不必禀报老太爷了，我已经知道情况了。”
　　管家仍是云里雾里，但刹那后回过了神：“是，少夫人。”
　　梁氏看着面前的外甥女，喜从心生却不知从何说起，拉了乾瑾就往屋内走去。
　　“姨母还是雷厉风行的样子。”乾瑾笑道。
　　“多少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真是难得。”梁氏说，“我出嫁时你刚出生，如今却也这么大了……”她抚摸着乾瑾的手，说道，“只可惜，妹妹她去的早……”她含着笑，眼中却充斥着泪水，“她看不到你长大的模样了……”
　　乾瑾被她说的眼前一片水光。
　　是啊，母亲去世的早，几乎是在她刚刚出生时便不在了，她都没来得及看一看自己的女儿。
　　“妹妹一定没想到，瑾儿长大了，就如她当年一般美丽……”梁氏摸着她的脸颊说，“妹妹若在，瑾儿也不会如现在一般受苦吧……”
　　乾瑾抓住她的手，眼泪扑簌地掉下来，湿了衣襟。
　　听父皇说，母亲是那样一个坚强而美丽的女人，她如今若有她当年的一般风华，也就够了。
　　她没有母亲那样只身入敌，将乱军中身负重伤的父皇抢出来的勇气；也没有母亲那样将正妻之位拱手让人，不让父皇难堪的贤惠；更没有谋略过人，为多少男儿称赞的才华。
　　母亲是一个活在传奇中的人，她听过多少关于她的故事，多少次曾经为自己是她的女儿而骄傲，但她从没见过她，连一点点的印象都没有。
　　父皇不肯将母亲的容颜画到纸上，他相信画是有生命的，母亲的灵魂会附到画中，难以安生。
　　所以她的母亲，在她心中只是一个牌位而已。
　　她也只能跪在佛堂中，从烟雾缭绕的故事传说里，勾勒出母亲的模样。
　　如今她的姨母坐在她的面前，眉目间似乎有着她母亲的样子，让经历了多少难以承受的事情之后的她不由心底一软，只想扑进姨母怀里哭泣。
　　两人对坐着，一个哭，另一个也哭。直到月芙敲门进来，提醒乾瑾天色已经不早。
　　梁氏这时才回过神，擦着眼睛，说道：“只顾着回忆过去的事情，却忘了，瑾儿还没吃饭吧。”
　　乾瑾点头，招呼月芙将晚膳端进来，摆上两副碗筷。
　　然而饭中梁氏只是给她夹菜，自己一口都不动。
　　“姨母不吃一点吗？”乾瑾问。
　　“这些日子一直食欲不振，吃不下饭，想来也是老了。”梁氏温和地笑，笑容淡化了不少眉目间的忧愁。
　　“姨母哪里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呢。”乾瑾笑道。
　　梁氏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头苦笑了一下。
　　乾瑾见她的样子，知道是公卿世家内不可言说，却人人得知的那些私密事情，也就不便多问。傍晚时候，怕是也将自己当做了被新纳入府的小姑娘，才用那种语气说话吧。
　　本以为姨母嫁给了临阳王氏的长子，算是有了个好些的归宿。细细想来，怕是姨母羡慕的，却是与父皇相爱了一生，也被父皇惦记了一生的母亲吧。
　　“瑾儿明日晚间就要走了。”乾瑾说道，“不能陪姨母太久，瑾儿很是愧疚。”
　　“前日里听说你已经出了宫去了，怎会还在临阳？”
　　“此事说来话长，”乾瑾说，“瑾儿不便多言，日后若有机会，再讲与姨母听。”
　　梁氏心下一念，点了点头。
　　虽说是临阳王氏府内，却是隔墙有耳的。朝堂之事，她一介女流，还是少知道为好。
　　她看着自己的外甥女，不由一阵心疼。
　　面前这个女孩年方十六，却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曾经的执政者，心思不可猜度。而究竟，她也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姑娘。梁氏拉着她的手，拉得很紧，似是担忧地问：“瑾儿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归，身边没个照应的人总也不好。不然我派几个暗卫与你同行，也算是替妹妹照顾照顾你……”
　　“不妨事的，姨母，我此去是与瑞儿同行，他王爷名头不小，陛下也派了众多车驾侍卫，想必不会出危险的。”乾瑾回握她的手，安慰道。
　　梁氏蹙了蹙秀眉：“可没有个身边人，总也不是那么回事，瑾儿年幼，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瑾儿可曾想过？”
　　乾瑾听出她是在问自己的婚事。所谓身边人，无非就是能同床共枕的亲密之人，可不正是梁氏的想法。
　　恍惚间她想到了那个年少倚马一身戎装，在悬崖边携一枝桃花对着她笑的灿烂的少年，心里一乱。
　　她还是没办法脱离那人，此生，她只想平安，弟妹平安，家国平安，就满足了。她知道她的梦想太大太不切实际，但她的身份让她顾不得想自己，一想到枕边人，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人，想逃都逃不掉。
　　他说过的，嫁他为妃，也好过负隅顽抗。他的诺言从来都会实现，他从来没有骗过她，即便是在最后的时刻，他仍旧在伸着手邀请她，与他纵马并肩，共享百世荣华。
　　可是他错了。她不是那样的女子，她不能放弃，家国破灭，一死以殉天下，是她作为华国长公主必然的结局。
　　罢了，罢了，不想他了。不能……再想他了……
　　乾瑾想着，微笑着一闭眼，眼泪却猝然流出，梁氏见状立即抽了自己已然被泪水浸湿的手帕去擦拭，一边哄着：“瑾儿不哭瑾儿不哭，姨母是不是提及你的伤心事了，就当姨母没说好了。”
　　乾瑾一擦眼泪，抿嘴笑道：“瑾儿尚小，未曾想过，也不曾与哪家世子有来往，姨母莫要费心。”
　　尚小？华国女子年过十四便要嫁人，如她这般年龄该有一两个孩子了，而她却依着性子说了个年纪尚小，真是孩子心性。
　　“再说了，”乾瑾揪着自己的一缕发说道，“瑾儿的身份，过去求不到真心人，未来更不可能求得到。”她抬头看着姨母，目光灼灼，“便就这样，带着弟妹长大，孤身一人也无妨。”
　　梁氏皱眉，抚了抚她的脸：“瑾儿，身为女子，总是要找个归宿的。”
　　“那有何难，”乾瑾潇洒一笑道，“瑾儿等着那一天瑞儿长大了，不需要我了，便归隐山林，找个寻常人家嫁了，或是若有幸，碰个志气不亚当年嵇叔夜的隐士，便奏琴吟诗，度此残生。”
　　梁氏听她说的轻巧，却见她又是泪盈于睫。
　　“可是姨母，”她强笑着说道，“瑾儿此生，不知有没有那等好命。”
　　梁氏一听，顿时也无法抑制眼中的泪水。
　　她于是伸手，将女孩搂入怀中，不知如何言语。
　　本是富贵之命，天潢贵胄，却一朝落魄，净身出户，将来又不知该往何处。
　　梁氏长叹，闭紧双眸。
　　妹妹，若你在天有灵，便护佑你的孩子吧。
　　哪怕富贵难再求，此生平安喜乐，便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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