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过紫禁城

作者:那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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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缘


      第十八章
      我抱膝坐在窗前的榻子上,从打开的窗扇里看着外面的秋风卷起一地黄叶,已是中秋了呢,淡淡一笑,原来不知不觉,我已入宫快两个月了。刚来时院里青翠的梧桐已经卷曲了叶片,金灿灿的落了一地,唯有靠近东边徽音左门前的一小丛湘妃竹林还是苍翠如昔。凝目眺望远远天边朝霞似锦,彤云层层叠布,心绪亦弥散在这层层叠叠的云霞之中。思念像是无影无形的风,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它的缠绕。手托着腮,微微侧了头,想着府中的阿玛、额娘,不知道他们好吗,会不会正在为我担心;想着玛法,不知道还有没有生我的气;想着玛嬷,没有我承欢膝下,会不会寂寞;想着侍书、司棋,不知道她们正在忙什么;还有二哥,见了渐浓的秋色,是否有了好词新曲……府里的许多人、许多事,都让我牵挂思念。
      秋风乍起,淡淡的凉意透过宫衣熨贴在皮肤上,不觉得冷,就是一种沁心的凉意。风儿携着园内桂子的香味,因为距离,那馥郁的甜香也渐渐缥缈,若有若无,袅袅熏熏绕于鬓角鼻尖,令人迷醉。一股深沉的相思,随着这沁人的香味,一起环环绕绕的转入心底,透入骨髓,复又从心灵的最底层泛起。思念如潮水,全部的身心都似慢慢浸入这不断上涨的潮水中,渐渐沉溺。一张张模糊的面孔从眼前滑过,陌生而又熟悉,一声声呼唤着“云儿”,温柔而又心痛,“你是谁?”,“你们是谁?”我追问着面前的身影,没有回答,茫然的伸手向前抓去,一阵疼痛将我从迷茫中拉回,原来是额头撞在了花梨木的窗棂上,我苦笑着抬手揉揉额角,希望不要撞青了才好。怀疑的望向四周,刚才是我在做梦吗?一股深深的失落涌入心头,模糊的梦境,醒来就记不清了,只是,为什么觉得寂寞孤独呢?窗外秋风吹过竹林枝叶,传来噼啪轻响,天地骤然而静,是因为这寂寥深宫,所以才觉得寂寞吗?
      轻笑着摇摇头,伤春悲秋可不是我的风格,起身离了塌子,走到妆台前,对着菱花铜镜仔细照了照,左额角已经擦破了皮,有些儿青肿,无奈的摇摇头,从一旁的雕花匣子里取出九转白玉膏,用食指挑了些轻轻抹匀在伤口上。皱眉看着额角的伤口,起码要明天才能消肿,看来今天只能顶着它到处招摇了。略微收拾了一番,刻意扑了些妆粉在面上,稍稍遮盖了这青痕,这才从箱内取出前些时日特意窖制好的一筒金菊银毫花茶,趁着今日去给惠妃娘娘请安送过去。
      经过月台时,看了看日晷上的斜影,已是辰时初刻了。想来好笑,这慈宁宫内最常看这日晷判断时日的就是我了吧,可怜我聪明伶俐,至今却还是无法看着日色准确说出时刻,玉桂姐姐为这还取笑了我好几次呢。微蹙了鼻头,我讪然一笑,人无完人嘛,太阳的位置一年四季都在变化,我能分出上早晚上下午就足够了。
      从永康左门出,不愿走高高宫墙夹着的长长甬道,而是穿过慈宁宫花园,往景仁宫方向走去。虽然已是秋季,但园中多植松柏,且又逢着菊花花期,金芍药、黄鹤翎、月下白、玉牡丹,一团雪,太液莲、碧江霞、双飞燕、剪霞绡、美人红、绣芙蓉、胭脂香、佛见笑、西施粉,玉楼春等各色菊花都开得一片灿烂,一眼望去,灿如金,白似雪,红胜火,竟是好一片姹紫嫣红的景象,热热闹闹的不见半点秋凉。这般良辰美景,自惹得我越发放缓了脚步,在园中流连徘徊,不舍轻易离去。
      在花园中一番耽搁,待我到景仁宫的时候已过去大半时辰了。向惠妃娘娘请过安后,如往常一般留下来陪她说会子话。挨着惠妃娘娘端坐的炕边一溜两张椅子上,搭着新制的弹墨椅袱,我便向椅上坐了,将窖制好的金菊银毫花茶递给在一旁伺候的安萱姑娘,“前回听娘娘说平日里有些胸闷乏力,没什么食欲,想是有些暑热未消,郁气积淤,云儿特意窖制了些金菊银毫花茶,正可疏肝和胃、理气解郁,有滋阴润肺之效,娘娘不妨试试可好。”
      “还是云儿有心了。”惠妃娘娘接过安萱手中的花茶,仔细把玩了一会儿茶筒,淡笑道:“这茶筒倒也别致,看着好似竹子制成的?还题了字?”
      “是用隔冬的老竹制成的,存的久些,花茶中还会有竹的清香。”我点头应道:“这几首诗词原是云儿应景子写了的,让工匠照着我的笔迹刻在了竹筒上,再用烟墨把刻好的字迹漆染而成的。”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娘娘拿近了竹筒,低低将上面题的诗吟了出来,“这《对菊》写的极妙,‘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不能别开,菊花有知,也必腻烦了。”淡淡笑了一会子,娘娘又叹道:“果然是我纳兰家的女才子,若是男儿,必又是如你容若大伯一般的风流才子了。”惋叹了一阵,持着竹筒又赏析了一会:“这诗配着竹子本身的绿色,倒是十分的野趣盎然。云儿可真是生就的七窍玲珑心肝,山野之物到了你的手上却也雅致起来。唯有老八的风流韵致能和你相提了。”
      我微微垂了眼帘,略微红了脸:“娘娘这般夸奖,云儿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非是我谦虚,只是前些时候因需写些应景子的菊花诗,自己就很自然的想起了几首,也不知是否是自己过去写的,还是曾在什么书中看到的,写将出来,得惠妃娘娘这般称赞,我还真是存了几分羞意的。同时心里又好奇,不知那位时常听得称赞的八阿哥是怎样一个风流雅致的人物,可惜这两年进宫拜见惠妃娘娘时总是错过,不曾得见。
      惠妃娘娘打开茶筒闻了闻,满意的点点头:“这茶一股子的香气扑鼻而来,却与我平常用过的花茶大是不同。”
      我笑着解释:“通常的菊花茶多用白菊玉玲珑和普通的龙井制成,香味要淡雅些。因为娘娘素爱天山银毫,我这菊花茶用的是金菊莺羽黄和极品天山银毫,再用银丝炭烘成的,故而香气浓郁。”
      惠妃娘娘将茶筒递给安萱,让她那下去泡两碗茶试试。复又转身对我轻叹道:“还是女孩儿贴心,胤褆这孩子可从来记不得我这额娘喜欢些什么。”
      我陪笑着安慰道:“女儿家原是心细些。大阿哥是男子汉大丈夫,忙于国事,自然在这些细节上容易疏忽些。况且,大阿哥对娘娘还是极孝顺的,那盛花茶的竹筒还是大阿哥张罗的呢。”
      恬淡的笑容浮现在娘娘玉白的面容上:“我也知道胤褆这孩儿虽然素来粗心了些,但还是极孝顺的。不过,现在有你在宫里,也可常来陪陪我,倒是极好的。”
      “娘娘不嫌云儿顽皮,云儿自然是巴不得常来景仁宫嬉耍的。”我娇笑着应道。又陪着娘娘说了会子笑话,就有丫头端了泡好的金菊银毫上来,用的是薄如纸、白如玉的景德镇青花瓷茶碗。碗中三两朵莺羽黄缓缓舒展,轻轻上下沉浮,银毫絮絮展开,汤色渐浓,深深吸了口汤中氤氲上升的香气,我含了小口茶汤细细品味一番,才慢慢咽下。抬头看惠妃娘娘凤眼微睐,显见也是十分享用,“云儿这花茶果然深得‘醇香’的精要。”
      “娘娘要喜欢,过几日云儿再送些来。”我微笑着应道。
      我与娘娘一同吃着茶,慢慢闲聊。茶未吃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娘娘,八阿哥来了!”我心中正疑惑着,不知是怎生个风流人物,时时听得人称赞。心中想着,忽见丫鬟方方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阿哥:一袭月白色蜀锦袍子,腰间束着明黄攒花结长穗宫绦,左边拴着一个带穗小荷包,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面容清秀雅致,红润的唇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那双眼睛,是怎样温润柔和而又清澈如水的一双眼,似寒夜无月的夜晚碧空可见的星辰一般璀璨,眼光一轮之间,便叫看的人轻易失了神。这一见,我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恍然失神的盯着他,只见他从容上前向惠妃娘娘请安,声音温和舒润:“儿子给皇额娘请安了,皇额娘吉祥。”
      惠妃娘娘笑道:“这么多礼做什么,快起来吧。可巧今儿云儿也在,你们俩许久未见可还认得?”
      我闻言起身缓步走到八阿哥胤禩跟前见礼,他连忙扶住了我,目光似流光清浅掠过我脸庞,温和的笑道:“纳兰姑娘多礼了。许久未曾见,姑娘可好?”
      不知为何,听到他客气的称呼我“纳兰姑娘”,内心有莫名的哀伤升起,或许是我的哀伤传入了眼中,却叫看着我的胤禩眼底露出奇异的神色来,我垂首敛眉低声道:“八阿哥太客气了,奴婢很好,八阿哥直接叫奴婢云儿就可以了。”
      胤禩似乎有些吃惊,正愣再原地,上面惠妃娘娘却笑着言道:“你们两人今儿个是怎么了?一个、二个的这么客气生分,都是一家子人。胤禩也不要姑娘来、姑娘去的客气,你们本来差不多年纪,你便唤声云儿妹妹也是可以的。”
      胤禩脸上回复淡然的笑容,朗朗言道:“皇额娘所言极是,是孩儿太拘泥了。”他回过头来,对我闲适一笑:“云儿妹妹请坐。”自己方才从容在东面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下。
      我亦返身回到炕边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碗吃了口茶,才静静看着惠妃娘娘与胤禩闲话家常。心底依旧有些恍惚,忍不住凝目望向胤禩,只觉通雅博畅,明练简至,极其清淡闲适而又不失恭谨文雅,一如中国传统水墨画中的泼墨挥洒,意聚于神而形散于外。
      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惠妃娘娘轻笑道:“胤禩,你试试这花茶如何。”
      胤禩微笑着端起茶碗,揭开茶盖,在碗沿轻扫两下,仔细注视着茶碗中的茶叶、花瓣舒展沉浮,又送至鼻端细嗅茶香片刻,才轻含小口花茶细细品味。我不自觉有些紧张的看着胤禩品茶,直到见他面上露出欣赏的神色才觉得心底欢喜起来。胤禩复又品了一小口茶,才抬头对惠妃娘娘赞道:“此茶已达宋时范仲淹茶歌所说‘茶味兮轻醍醐’、‘茶香兮薄兰藏’之境界,深得‘醇香’二味,不知额娘从哪位制茶大师处寻得这般好茶?”
      惠妃娘娘面上露出欢喜的神色,略有些得意的对胤禩笑道:“你可猜不着了,这制茶大师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云儿亲手做了才送来的。”
      胤禩略一怔忡,清澈眼眸中似有流星样的惊叹划过,唇角含笑,“不想云儿妹妹还有这般好手艺,饮过这般香浓花茶,方才真正明了‘草木英华信有神,香于九畹芳兰气 ’。”
      我欢喜的微笑,轻抿了嘴角:“八阿哥过奖了,不过是寻常花茶罢了。”
      胤禩温文笑言:“云儿妹妹太谦虚才是。可惜我今日却是沾了皇额娘的光,能够得品如此好茶。此后再饮其他花茶,恐怕都将索然无味了。”
      我喜悦的凝眸看着他的眼睛,很自然的接口说道:“八阿哥说笑了,你若是喜欢的话,云儿那儿还有几筒,明日可以送来。”
      胤禩有些惊讶,但他很快恢复从容微笑,“无功怎好受禄,云儿妹妹精制的花茶,胤禩不敢夺人所爱。”
      “不过是些花茶罢了,没什么要紧的。”我本是欢喜的说道,却注意到胤禩面上疏离客套的微笑,不知为何心底一黯,却也停了下来,静静的坐在一旁。
      惠妃娘娘却笑着插言道:“何必那么麻烦,待会子胤禩你送云儿回慈宁宫时,顺便取了,可不正好?”
      我扫了胤禩一眼,不知为何心思黯然,因而只是淡淡的回了惠妃娘娘:“不必麻烦八阿哥了,云儿还有些事,正要告退呢……”话未说完,却被胤禩打断,“皇额娘所说正好,儿子也还有些事,正好送了云儿妹妹后再去办。”
      惠妃娘娘笑道:“你们倒是不约而同啊,也好,一块下去吧,我也有些乏了,正该歇息会儿。”挥挥手示意我们退下。
      我静静的跟着胤禩慢慢走在甬道内,看着宫墙的阴影映在他淡然微笑的侧脸上,不知为何心中微微有些测然,又莫名的有些委屈,“八阿哥不妨先去办您的正事儿,云儿自己可以回慈宁宫的。”
      胤禩似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冲我歉然一笑,“是我走神了,还望云儿妹妹见谅。我并无什么要紧的事,自然还是先陪你回慈宁宫。”
      我点点头,因为意识到自己对八阿哥胤禩的奇怪感觉,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思量着。一步一步的跟着他,从景仁宫到御花园,从甬道走到□□,我始终抬头偏眼注视着走在一旁的胤禩,他俊秀的面容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笑容,却让我觉得那笑容中带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一种无法形容的,沾染了黯然神伤的气质。我看着他,心底升起依依的哀伤,不觉起了怜惜,明知不应该,可仍是忍不住冲口而出:“如果不快乐,就不要勉强自己微笑了!”
      胤禩的身形微微一震,他的背脊也跟着僵硬起来,停住脚步,回转了头过来,面上疏离的笑容有些冷凝,双眼咄咄逼人地盯住了我。一抹惊疑闪过了眼底,却依然维持着闲淡的口气问道:“云儿妹妹,你说了些什么?”
      我心中明白,微笑是他的面具,却被我骤然撕开,虽然理智让我回避,可是心却有自己的意志。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真诚柔软地与他对视,温柔而哀伤的,缓慢但坚决的,对他说道:“如果不快乐,就不要勉强自己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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