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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江昱回到房间,炉中带着火星的沉香很奇怪的断了半截。
两个孩子被楼下还没睡醒的卷儿喵喵喵地拦住了步伐,一边一个蹭在小猫软乎乎的毛上贴了又贴。江昱只好自己上来,他打开面前的木头衣柜,一尊金身佛像赫然出现在眼前。
沉香还在燃烧,飘渺着丝丝缕缕绸缎一般的烟气,他从盒中捻了几根线香捏在指间,借了炉中香头上莹莹的一点火光,也不见他抽蒲团或是别的什么,在袅袅烟织中,江昱直挺挺地跪在了佛像跟前。骨肉做成的膝盖磕在木地板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衣袖也跟着滑了下去,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上面交错盘桓着几根青色的血管,还有一条黑棕色的松松垮垮的串珠手链,像是佛珠。
这时候,房门开了,是乔琅,她像是有着很强的目的性,关了房门,倚靠在框上,两只眼睛瞅着江昱来回的转。
“江昱。”她说,“元珉,她走之前是不是给过你东西。”
回应她的只有轻烟袅袅。
“江昱。”乔琅皱了眉头,走上前一只手掐上了他的后脖颈子,然后狠狠往前一按。对于江昱,她向来都是这样不客气。
躯体的碰撞带来了一股强烈的不适感,江昱从烟雾中挣扎着直起身,狠狠地瞪了一眼乔琅,又低下头,望向手上的线香——它们灭了。
“……关你什么事。”
他答得倒是底气十足,却连剩余的一个眼神都不肯给她,只重新在佛前跪好,将脸深深地埋进了眼前的烟雾缭绕之后。他直起身子将手上的线香插进香炉里,然后重新坐回小腿上,正对着眼前的佛像双手合十,慢慢闭上了眼睛。
乔琅也不恼,她顺势在江昱的床上坐下,一双眼睛闲不住地朝着四周瞧,瞧着瞧着便笑出了声,“燃灯古佛……江昱。”她满眼嘲讽地看向他的背影,“你真虚伪。”
“大哥别说二哥。”江昱闭着眼睛,仍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我不好奇你从哪里知道的遗物,不过,你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给你吗。”
“因为你不在。”
江昱从地上站起来,一双眼睛直直面向了乔琅。
“因为你不在。”
乔琅闭了闭眼,皱紧了眉头,她想要发火,忍了忍,却只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我今天不跟你吵,快给我,急用。”她轻声道。
“你不觉得你很荒谬吗,乔琅。”江昱笑了,他转过身开始收拾香炉,用自己黑色的衣袖去擦炉旁的沾覆的香灰,“你是天底下顶忙顶忙的人了,既这样,还盯着我亡妻的遗物干什么。”
“乔琅,你尽管去做你的为国为民顶天立地的大好事,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她不是,她只是我的妻子,我求你,你放过她,别让她死了也不得安宁。”
不知怎的,明明江昱就站在屋里,他的声音却格外飘渺,像是徘徊在千里之外,乔琅看着他,他却不敢看乔琅。
“你简直可笑!”乔琅闻言气极,指着江昱的背影急怒出声,“到底是谁不放过她。”
“华元珉到死都没他妈飞出你给她造的金龛!”
她真是气极了,快速地喘息着,心口抽筋似的乱蹦,乔琅抑制住了扇眼前人大嘴巴子的冲动,双手叉着腰,望着江昱沉默不语的背影,一句话欲上反下地堵在喉头,她想要说,但实在讨厌极了眼前这人。
“你骗我,骗华昉,骗薛何,别把自己骗了。”
她扭过脑袋看向窗外,实在是不想赏给他一个眼神,窗外盛放着夏日温暖的气息,蝴蝶徘徊在牖上嫩白的鲜花瓣,窗外叽叽喳喳地飞过鸟儿,半晌,她开口,“你要是想就这么过了,那我,无话可说。”说罢,她朝着房门走去。
“可我…”江昱想说什么,却只见乔琅打开房门,径直向前然后下楼,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可我爱她。”
他自顾自的念叨着。
回到房间,乔琅有些颓然地跌坐在屋角,江昱的话并不是没能刺痛她。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她不在吗?是的,她确实不在。她没有和元珉见上最后一面,她连她的死因存疑,她最后的遗愿也都是今日才晓得,她或是能对得起希望报社的遗骨,妈妈的…妈妈的愿望,却独独对不起华元珉一个人,江昱的那句话实实在在地扎在了她的心上。
乔琅忽然觉得自己混蛋极了,见都没见上一眼,现又跑到这里来要什么遗物!她和江昱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个坑里两个不尽相同的混蛋。想到这儿,乔琅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烫地落在膝盖上。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从小就不是。小时候在四川,她总被堂哥欺负,挨打了也不哭,每次都是妈妈三请四求地抱她回来,她还要反过头来安慰妈妈。长了大一点,江昱的娘就走了,妈妈就带她和江昱一起回了湖南,湖南乡下没有哥哥,只有大鹅,乔琅不惹它,它却总要自己上前来啄,啄疼了也不哭,慢慢学成了一副打鹅的好本事。
对,乔琅是不爱哭的。想到这里,她抹了抹脸上泪水,转身来到书桌前,她不是没曾想过江昱不会把东西给她,只是事到如今,厂里物是人非,若没有来自过去的消息,两人怕是连一个突破口都没有办法打开。
乔琅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胳膊里。
“江老师,江老师?”茜红在江昱的房间门口探出了脑袋,江昱还没来得及关上房门,刚刚他正坐在床沿发呆。
“江老师,你看,我画了一幅画。”茜红略过房间内极低的气压,目不斜视地蹦跳着往江昱的方向走去,“江老师,你看,这是我们的一——整个新世界。”
“啊….啊,好。”江昱回过神,看了看一旁的茜红,又望向她手上的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茜红见似未见,只愉快地笑着,眼中涌动着欣喜的光,“江老师,您快打开看呀!”
江昱没说话,他依言打开了茜红的画纸,上面是一整个大大的房子。屋顶是棕红色,墙是白色。旁边生长着一棵直越过屋顶去的老树,树梢上用白色颜料混合蓝色灰色团着一团不明不白的物体。
“嗯这是…这是卷儿。”茜红笑了,脸颊却有些红,江昱也笑,像是敞怀,却是嘶哑着嗓子,好似一块裂帛,“那这又是什么呢?”他指着一旁树上的蓝色长条问。
“啊..啊这是,杨…杨宸。”
“杨宸知道吗。”
“不知道。”
“不知道就好。”江昱点了点头,又指向了房子前面的一个个身影,“这是破晓,这是棠瑛,这是华昉大哥,诶,这是我,这个白裙子的,是婉琰,噢她马上开学了,上学的时候找她,要去淮南大学…噢这是薛何,卷儿跟他可亲可亲了,说是卷儿的亲爹也不为过,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能把卷儿照顾得那样好…这个绿色的…算了受不了他,迟早把那一屋子的孔雀绿衣裳给他扔出去。这个,这是…这是乔琅,乔琅…她小时候最怕疼,最喜欢黏在干娘身上,爱吃糖,爱喝蜂蜜水,四川人,但不喜欢吃辣,她多爱笑啊,整天追在我身后哥哥哥哥的喊,我们在湖南乡下的时候,那时候多好啊…多好啊,怎么就,怎么就变了呢,你说,你说,怎么…怎么就变了呢…”江昱凝望着眼前雪白的画纸,他慢慢地念着,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砸了下来。
茜红没有说话,她只听着江昱絮絮地念叨,他不再像是一个不动如山稳挑大梁天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主心骨了,茜红忽而觉得,他活了起来。
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了。
茜红没有立即安慰他,只从怀里掏出手绢,将自己的画纸从江昱手上拯救了出来,“江老师。”她说,“不要伤心。”
“我还站在你跟前的呀。”她笑了,指着画上一个个身影冲着江昱讲,“薛何哥哥在房间里给卷儿洗澡,宁闻星哥哥在外面值班,婉琰姐姐出门买菜了,马上回来,华昉大哥被叫走了,像是因为他的工作,杨宸在房梁上睡觉,周麒潼…”她的手指划向了那两个站在一起的身影,顿了顿,又道,“他刚刚在看我画画,还有乔琅,乔琅姐姐,她好像在卧室吧!”
“江老师。”她复又言道,“不要伤心。”
傍晚,乔琅的房间门口响起了一阵欢快而急促的敲门声,“咚咚,咚咚咚。”乔琅正趴在桌子上,闻声抬起了脑袋,“进来。”她冲着门口说。
门开了,薛何在门后探出了脑袋,“姐。”他喊道,“我哥让我上来送个东西。”他从门背后一蹦一跳地窜出,怀里抱着刚洗完澡,优哉悠哉的卷儿。薛何来到乔琅跟前,将卷儿放在了乔琅干净整洁的书桌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方盒,“我哥让我拿下来的…咦?”薛何看了乔琅一眼,然后重新抱起了正准备把乔琅的水杯推到地上的卷儿,将小方盒放在了桌子上,“姐,我先走啦!”说罢便往门口溜。
“啊对!”走着走着,薛何忽地像是想起什么,将卷儿挂在右臂上,左手伸进怀里掏来掏去,“还有这个!”他掏出了一张发黄的白色丝帕。
“姐,还有这个。”说着,他把丝帕递到了乔琅的面前。
乔琅接过丝帕,看了看卷儿,看了看薛何,又低下头看了看丝帕,“谢谢你啦。”乔琅抬起脑袋,冲着一人一猫弯了弯嘴角。
“喵!”卷儿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意思是不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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