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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功
朱雀深感后悔。
她在江边初遇这位宣王时,就该全力远遁,躲到天涯海角去,不必这般劳神费力。
郭镇转身已经在调度士兵出列,所有人都在关注这支精兵逐渐成形,又似乎人人都留了余光看她。
以及……她身边的宣王。
宣王毫无所觉,捏着她的拳头,将她扯到谷场旁边的蔷薇花树旁,“娘子带车驾返回金陵,不必随我去了。”
他衣衫不整,腰间的革带也略有歪斜,朱雀不敢与他对视,望着他的领口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算计人心她向来不如眼前这人,“殿下要做什么,不如派我去。”
宣王俯首在她耳边低语,呼吸间的热气瞬间将她点燃。
“今晨我接到线报,袭击江阳县的那伙人与倭寇有勾连,我必须得亲身走这一遭……娘子若不放心,也可以随我一同去。”
朱雀微微震惊,事涉倭寇,就是家国大事,不能等闲视之。
她满腹郁火瞬间消失,新的愠怒又积累起来。
这位宣王大概是看透了她,将她拿捏得死死的,这可真不好。
“好,可是……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朱雀抬起被他握紧的拳头,顺势将他向往外推了一点,浅笑着抬眸提问。
宣王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笑眸如丝,把她的拳头按在了自己的心口,“这是……怕娘子一拳打过来,我这半条小命又去了一半。”
朱雀这才醒悟他是在戏弄自己,心中怒火燎原,夺手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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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王并没有遮掩自己的行踪,他自己带来的侍卫并江阳屯兵共百余人,沿着官道快马疾驰两个时辰,便赶到了海陵县。
此县位于长江入海之处,数百里滩涂,自古便是天下盐业核心,在本朝亦是天下十大盐监之首。
县域内河道交错,舟楫便利,从水路往扬州城亦不过半日,从古至今都是龙蛇混杂之地,官府驻军连私盐贩子都清剿不尽,如果再多一股倭寇势力,恐怕更是要命。
当地早有宣王的暗探在道旁等候,遥遥见宣王一行赶来,扬声招呼了一下,立即策马向东北方向疾驰,在先引导方向。
朱雀知道这是事情紧急,为了不耽误整队速度之举,心里微微“咯噔”了一声。
她纵马跟在宣王之侧,见那暗探疾驰中奋力靠过来禀报,“殿下,半个时辰前发现倭寇陆续出城,正在往周家镇方向异动,已经着人持殿下手谕向驻军示警。”
宣王似乎并不满意,“裴连胜这厮生性谨慎,恐怕见了我的手谕也要确认之后才会出兵……燕谷!”
他突然叫这个名字,朱雀脑中嗡嗡作响,只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他的侍卫都在队伍中后端,有人应了一声,疾驰中一时纵马赶不过来,一道灰色的影子猛地急掠,两三个起落便追上了队首的宣王。
“你直接去驻军大营,督促裴连胜出兵,倘有变故,见机行事。”
那道灰色的影子答应了一声,返身掠回去,勒马向另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朱雀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心口又是一阵烦躁。
这位在前世,是她的海商队伍大总管——现在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满面稚气,沉默寡言,丝毫看不出他十年后会成为睥睨南海,长袖善舞的海商头目。
燕谷此时就已经在为宣王效命,恐怕不是什么巧合。
这大概又是前世那个人存在于这世间的铁证,朱雀想及此处,烦躁混着郁火,无处发泄,全都变成了喷薄而出的战意。
本地家家户户煮盐为生,周家镇是附近农户以盐易物的集市之一,每天都有船只运盐往扬州去,往来客商如云,算是海陵城外第一繁华地。
距离周家镇还有数里时,所有人都看到了冲霄而上的滚滚浓烟。
他们似乎来迟了。
繁华的市镇变成了修罗场,处处是火、是血、是绝望的惨叫,是敌人残暴的狂笑。
宣王拨出了鞍鞯旁的横刀,刀锋指向修罗场,只有一个字,“杀。”
朱雀前世曾经追随宣王亲临北征战场,彼时他是中军主帅,可从来没有这般带队冲锋过。
她只有一瞬间惊讶,冲进修罗场后,就顾不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心中只有一个字,杀。
她的心情也平静如宣王说那个字时的语气,这是久历战阵才会有的淡定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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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悬空,周家镇几乎已成一片废墟。
燕谷带着驻军赶到时,只赶上打扫战场。
倭寇藤原骏与私盐贩子车十六郎勾结,原本是要从扬州劫一单大货过来,直接运到海外销赃。
两伙人陆续在扬州至海陵一带布局,已有三个月之久。宣王去江阳之前,一个瘦小汉子找上了车十六郎,带了一千两黄金,要买援军对宣王动手。
藤原骏原本就与宣王有私仇,力主把原计划投入到扬州案的人手先放到江阳县去试试。
事败之后,藤原骏与车十六立即决定潜逃,倭寇并私盐贩子的大部分人都在周家镇出没过,为了灭口,也为了顺便抢夺往来客商的财富,决定在周家镇屠杀后,出海逃遁。
这一役歼敌五百余人,车十六郎死于乱战中,可惜藤原骏狡猾,宣王一行人未赶到前,他已经提前登船出海。
朱雀一个人就砍掉了三十余名倭寇的脑袋,算是所有战士中首屈一指的功劳,宣王带来的侍卫并军士看她的眼神,已经尽是崇敬。
未来的武探花顾深,此时正是热血年少的时候,见她英勇杀敌,又有救人活人的妙手,几乎要把朱雀当神仙一样崇拜。
他只是受了点轻伤,战后一直紧跟着她救助伤患,一口一个“姐姐”,十分乖巧。
焦土之畔,疮痍满目。
朱雀跪坐在树荫畔,两目迷离,摇摇欲坠。她参战之后又救人,硬扛到现在,耗尽了所有力气。
陆续还有士兵抬着伤患过来,也有当地驻军请来的大夫帮着救治,朱雀心中稍有安慰,一松懈就不想动弹了。
顾深不知何处寻来个竹制的杯子,洗净舀了半杯绿豆汤奉予她,“姐姐先请休息片刻。”
朱雀渴得嗓子直冒烟,颤抖着要接过这个杯子,可是手臂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唯有低首去凑杯沿。
顾深正想挨她近一点,万想不到突然有人凑在跟前,帮朱雀扶稳了茶杯。
正是宣王殿下。
顾深吓了一大跳,他突然想到今晨初见时,殿下与朱雀姐姐之间的亲昵,知道自己怕是闯了大祸,喃喃找了个理由,一阵风似地逃跑了。
宣王的状况似乎也不太好,帮助朱雀喝尽了绿豆汤,他本人也瘫坐在了树旁,看来若不是旁边梧桐树支着他,早就倒下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知道对方孱弱得仿佛一阵微风也能吹倒,恐怕自己也是一样,一时甚至都无话可说了。
宣王:“娘子也太拼命了点。”
朱雀:“殿下奋勇冲锋,我辈自当追随。”
宣王:“值当吗?”
朱雀觉得自己听懂了他的意思,她回眸向周家镇的方向看了一眼,“周家镇每一个死里逃生的人,都会说值当。”
宣王望着她轻笑了一声,似乎朱雀的答案正好说中了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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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镇一役,是沿海一带遭受倭寇袭击中,相对规模较大的一次。
本地驻军将领,兼领扬州司兵参军裴连胜,为人谨慎,不敢冒功,往长安奏报此役的折子词藻华丽,极尽渲染之能事,写了宣王如何率军驰援,救民众于水火,泽被万民。
上报之前,裴连胜先带到海陵县衙,想呈给宣王殿下过目,谁知扑了个空。
县衙的人说是殿下忧心海防,带着侍卫清早起来就往江边去了。
裴连胜唉声叹气,为表忠心耿耿又快马追过去。
他赶到长江边上,宣王已经登船,招手命他上船去, “我正忧心海防,裴卿既然来了,就一起去看看。”
海上防卫也在裴连胜的职责之内,他自然不敢推辞,在舱房内陪着宣王说了一会附近的山川风物,才把话题绕到折子上来。
宣王将他的折子一目十行看完,沉吟半晌,突然问旁边那位叫朱雀的美娇娘,“娘子此役居功甚伟,应按军功嘉奖……就按小名朱雀上报,还是用甚么我不知道的官名?”
裴连胜心中一跳,所幸那位名叫朱雀的女子十分识趣,“岂敢,草民受宠若惊,只是我无官身,嘉奖无用。”
裴连胜连忙以他自己司兵参军的身份勉励了几句,朱雀仍然不受嘉奖。
宣王含笑将折子还给裴连胜,“裴卿向来谨慎,只是……此役朱雀居功甚伟,‘无官身’三字也不好泯灭她的功劳,仔细言官弹劾。”
裴连胜惊出了一身冷汗,朝中谏官多为崔家党羽,对于裴家这些地方军政大员,没事还要捕风捉影找点麻烦,更何况这女子在此役中实在太耀眼了。
他也顾不得朱雀奇怪的表情,一叠声地称是,立即找了个理由退出去了。
舱内独留满头雾水的朱雀,她欲言又止,见宣王凝望着自己浅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殿下这又是何必呢?”
宣王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起身踱到窗口,远眺江面,声音里毫无波澜,也听不出好恶,“你不要嘉奖,又想要什么呢?”
朱雀被他问住了,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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