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

　　窗外的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好像那并不是三月份的初春暖阳，而是七八月份的盛夏骄阳。
　　叔叔闭着眼睛皱了皱眉头，只觉得还没到起床的时候，懒洋洋的翻了个身，胡乱拽过被子，继续蒙头呼呼大睡。
　　“起床啦。”
　　一个熟悉又温暖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叔叔忍不住勾起嘴角，笑着把被子掀开，他知道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那个干干净净的穿着白衬衫的漂亮少年。
　　可是，他的眼皮特别沉重，好像怎么都睁不开，索性，就这么闭着眼睛，任性的伸出手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着。
　　叔叔的指尖触到了一张光滑细腻又有些冰凉的脸，他的手指顺着那个棱角分明的脸颊顽皮的跳动着。
　　他指尖下的眉骨微微凸起，睫毛很长，鼻梁挺拔，双唇温润，喉结分明……
　　“是我的清安没错啦。”
　　叔叔一脸幸福的抚摸着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可是不知为什么，清安却始终沉默着。叔叔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感受不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叔叔隐隐不安起来。

　　“血！一片脏兮兮的血！”
　　叔叔的脑子突然被一泼污血浸染，不断晕染着他的视线，先是一片血红，再是一阵漆黑。叔叔惊慌失措起来，他拼命想睁开双眼，拼命想张开嘴巴大声呼叫，拼命想伸出手去抓住那个就坐在他面前，触手可及的少年……
　　可是越这么想，他就越觉得困倦，越觉得全身无力，身下的床慢慢变软变黏，他好像躺在一个泥沼里，不断下沉……
　　带着血腥味儿的泥巴慢慢漫过他的身体，他的嘴巴，他的鼻子……

　　黑暗，永久的，让人窒息的黑暗。

　　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叔叔痛得闷哼了一声，睁开双眼，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清安”，接着，就是一连串的“为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清安好端端的要出手伤人，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刚想喊出来，才发现嘴巴上蒙着一个罩子，他吃力的把罩子挪开，借着房间内微弱的光线，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上缠满纱布。纱布下的皮肤，开始恢复知觉，慢慢的，泛出丝丝疼痛。
　　叔叔费力的梗着脖子，打量四周。现在应该是晚上，但是月亮很大，月色如一道冰凉的寒光，冷冽的照到他的床边，打在惨白的床单上，毫无生气。
　　叔叔看到旁边的铁架子上挂了几瓶透明的液体，那闪着寒光的液体正顺着一根塑胶管子，不断的淌进他的身体。
　　他打了一个寒颤。
　　他试着坐起来，刚想动一动身子，胸部猛得传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呼吸顿感艰难。他忍不住低声“啊”了一声。
　　这时床边抬起了一张胡子拉碴睡眼惺忪的脸，月光打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那张脸先是一脸茫然的盯着他，然后瞬间清醒，目光闪烁，大声的喊道：“东子！你醒啦！”
　　叔叔被这一声吓得更是无法动弹，在他眼前的，是一脸憔悴，满眼血丝，头发乱得鸡窝一样的大哥。

　　叔叔和老爸从小到大都不大合得来，两个人互不搭理，一副陌生人的样子。可叔叔在医院躺了三天，老爸愣是寸步不离的守了三天。手足情深，已经融化在血液里了吧。老爸当时一边守着一边胡思乱想。当时的想法就是不管老天爷要什么，只要能救回他唯一的亲弟弟，哪怕是心脏，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掏出来给他。

　　叔叔无声的盯着华子看了好一会儿，喉咙发紧，想说的话，想问的问题，统统纠缠在一起，如鲠在喉。
　　兄弟俩就这么互相对望着、沉默着。叔叔不问，老爸不答。

　　“他……怎么样了……”终于，叔叔哑着嗓子，用极低的声音艰难的问道。问完这句话，他剧烈的喘息起来。
　　华子挪开视线，僵硬的转身，拿起床头的香蕉，一边剥皮，一边低着头用极快的语速不假思索的答道：“还关着呢，没判，估计得等等看。谁都没办法的事，不过应该没啥大事，你别想太多，赶紧养好身体是正事儿。”说完，把剥好皮的香蕉递到了叔叔嘴边。
　　叔叔只觉得口干舌燥，摇了摇头。他知道华子在撒谎，他只是不知道究竟那一句是真话，那一句是谎话，或者就没有一句真话。
　　“水。”叔叔望着窗外的月亮，突然想起了和清安在乡下度过的夜晚。紧接着，脑海里就浮现出清安浑身是血手握冰刀坐在冰面上的情景。
　　月亮还真是无情，总是没心没肺的亮着，冷眼看着，这世间的悲欢离合。
　　胸口又一阵剧痛，叔叔分不清是心在痛，还是身体在痛。这时，一根吸管递到他嘴边，他口渴急了，想像往常一样大口大口的猛喝，可就连嘴唇都失去了力气，一口水愣是喝了几分钟。这才喝了没几口，他又开始不住的喘气，胸口伴随着每一次的呼吸，一阵阵疼着，无休无止。

　　华子一见叔叔这个样子，吓得冲出病房喊护士。当时还是深夜，值班护士跑过来检查了下叔叔，拍了拍华子的肩膀，说：“一切正常，躺了三天了，虚弱是正常的，这人呢，只要能吃能喝，就离好不远了。倒是你，也要照顾下其他病人，你看都被你大呼小叫的给吵醒了。”说完护士给华子一个巨大的白眼，转身快步走回了值班室。
　　华子一听见“一切正常”这四个字，就开心的什么都不管不顾起来，一个劲儿的朝着同病房的病人哈腰道歉，然后老老实实坐回到叔叔床边的小凳子上。
　　“东子，你没事了。明天开始要努力吃东西，这样才能赶紧好起来。”华子说着，目光竟有些闪烁。
　　叔叔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第一次觉得，做他的弟弟，其实是件靠谱的事儿。可一想到被两个公安像提着一件行李一样带走的清安，叔叔内心的各种疑问就开始翻江倒海，搅得他五脏六腑生疼，一刻也不得安生。
　　他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去紧紧拽着床边的华子，手一用力，才感觉到手上密密麻麻的伤口连着心，“嘶嘶啦啦”的疼着。
　　“说实话……”叔叔拼命从嘴巴里挤出这三个字来。华子顿了顿，皱了皱眉头，刚要张开嘴巴……
　　“有完没完！让不让人睡觉了！”隔壁床的大爷猛得坐了起来，对着华子怒吼一声。
　　这一声愣是让华子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硬吞了下去。华子一反常态的不断点头哈腰的给大爷赔不是。
　　大爷这一声怒吼，把病房里其他几个病人也都吵醒了，几位老人家不依不饶的又吵了几句，这才躺下重回梦乡。
　　这一声吼也把华子的理智吼了回来，他目光坚定的看着病床上的叔叔，压低声音说：“你养好身子，出院了，自己去看他。”说完，丢下一句“天快亮了，我回家去换妈过来，我得睡一觉。”就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叔叔望着华子离开的背影，他就立刻明白了一个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无论如何，他是绝对无法在这里，从他身边任何人那里，问出一句实话的。他只能等到自己能站起来的那一天，亲自走出这里。他要站在清安面前，他要当面问清楚一切。
　　到时候，如果清安被判十年，他就等他十年；被判二十年，他就等他二十年；被判无期徒刑，他就守他一辈子；如果……
　　叔叔不敢想下去了，他只能安慰自己“不至于”，“那应该只是一个意外，那个人或许没死”。
　　叔叔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他再次醒来，已经是白天了，病房里有一股饭菜的味道，叔叔这才感觉到饥饿。
　　“好饿……”叔叔捂着肚子，轻轻说了一句，他被自己嘶哑得不似人声的嗓音，吓了一跳。
　　“哎呀，东子，你醒了，来来来，妈给你煮了粥，还有鸡汤，都还热乎着呢，来来来，我扶你坐起来，慢慢来，别急，妈喂你喝。”奶奶一见叔叔醒了过来，激动地不住念叨，手忙脚乱的不知是先抚叔叔坐起来好，还是先喂他吃饭好。
　　叔叔感觉身体好像好些了，胸口没昨晚那么疼了。他脖子一抬正准备坐起来，奶奶赶紧扶着他的后背，麻利的把枕头竖起来，让叔叔靠在背后。
　　奶奶把病床上的饭桌推过来，倒了一碗鸡汤，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子吹几口就喂给叔叔喝。叔叔实在是饿极了，迫不及待的喝了几口，就伸手接过饭碗，大口大口的吃起了鸡肉。
　　“你慢点儿，多喝汤，别顾着吃肉，你这孩子，看来是没啥事儿了，可把妈吓死了。”奶奶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叔叔吃完一碗伸手刚想要第二碗，看到奶奶在默默流泪，突然鼻子一酸，也哭了出来。
　　“妈！我哪里都疼！”妈妈永远都是儿女心里的依靠吧，总是会让人不知不觉暴露最脆弱的一面。叔叔的眼泪决堤般不断涌出。他一边哭，一边把缠满纱布的双手敞开，对着奶奶想要一个拥抱。
　　奶奶轻轻把他搂在怀里，一边安慰他，一边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嘴巴里轻轻哼着，像是叔叔还在襁褓中时，她每晚哼唱的摇篮曲。
　　“好孩子，没事儿了。妈在呢。没事儿了。”母子俩这么抱了好一会儿，直到叔叔的情绪平复下来，奶奶才快速的擦干眼泪，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鸡肉。
　　叔叔接过饭碗，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边吃边流泪，泪水混着鸡肉，被他大口咽下。
　　他其实已经吃饱了，可是他不能慢吞吞的等着身体复原，他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康复，他要见清安，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在病床上的日子，尽快见清安问清楚一切，已经成了他努力康复的精神动力。

　　吃过饭，叔叔觉得身体好像舒服了不少，开始细细打量起自己来。他发现自己只要用力深呼吸，胸口就会剧痛。胸口还裹了一层类似固定带的东西，双手和双脚上都缠满了纱布。
　　他仔细回想了下，估计是被冰刀划的吧。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被多少冰刀划过。这么一想，十根手指，十根脚趾居然都还健在，也真是奇迹了。
　　奶奶扶着他重新躺下，叔叔一直紧紧盯着她。可是奶奶好像特别害怕和他对视，一直东看西看，就是不看他。
　　叔叔无奈的叹了口气，问道：“我的伤怎么样了？”
　　奶奶也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说：“你小子福大命大，不知道被多少人踩，被多少冰刀划，两根肋骨骨折了，肺部受了挤压，观察了几天，今天医生才说肺部应该没什么挫伤。手和脚被划了好多口子，送到医院的时候你双手双脚都是血，真是把我给吓死了。”
　　奶奶原本为叔叔走运而庆幸，可是说着说着，心就疼了起来。她一想到自己那柔柔弱弱得跟豆芽菜似的小儿子趴在地上被人踩被刀划，就好像那些人一脚一脚都踩在了她的心上，那些冰刀都一刀一刀划破了她的心一样，忍不住又开始流泪。
　　叔叔握住奶奶的手，暗忖道：看样子我很快就能出院了。可是清安呢？他现在是不是一个人被关在潮湿阴暗的监狱里，吃不饱穿不暖？现在天那么冷，他如果冷怎么办？如果别的犯人欺负他怎么办？……
　　排山倒海的不安又向他袭来，他实在无法假装不在乎，声音哽咽的哀求道：“妈，求求你了，你告诉我，现在清安怎么样了？你帮我去看看他吧。”
　　奶奶的手抖了一下，脸色倏地一片惨白。她不敢看叔叔。
　　母子俩僵持了一会儿，奶奶低声说：“他现在还关在里面，暂时不让探视。你别想太多，再等等。”说完奶奶把手从叔叔手里抽了出来，借口收拾碗筷就急匆匆的走开了。
　　“他们都在骗我……”叔叔绝望的躺在床上，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陷入了无助的境地。这时他好像瞥见了一个酷似亚杰的身影在门外一闪而过，他试探的喊了一声：“亚杰？”
　　无人回应。叔叔的喊声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迷失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接下来日子，叔叔再也没有问过任何人与清安有关的任何问题。他只是不停的吃东西，小范围的在病房内溜达。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是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呀呀的，难受都还来不及呢，根本没心思搭理叔叔。
　　直到叔叔住进医院的第五天下午，华子刚巧回家休息，奶奶也还没来。叔叔实在口渴，就一手扶着点滴架子，一手端着水杯，一步一挪的艰难的往水房蹭去。
　　途中，他路过一个病房，里面住了几个比较年轻的病人，正热火朝天的聊着。
　　那几天叔叔始终是麻木的，像具行尸走肉般，吃力的在走廊里移动着。但从那间病房里飘出的几个词，却像一根根绣花针一样，猝不及防的刺进他的耳朵。
　　他好像突然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端着水杯，僵在病房门外，脑子里一阵轰鸣。

　　“太惨了，太惨了。”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一脸惊恐的猛得摇头。
　　“当时，我和几个哥儿们就在那家冰场，那天也不知怎么了，人山人海啊！一开始都玩得贼尽兴。可猛得一下子！大家就突然跟疯了似的到处乱窜。等到最后，整个冰场，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有被踩得吐血的人。你看这儿？这儿？这都是被别人用冰刀划的。我这还算轻伤，我听说有好几个人，当场就被踩死了。”他边说边把手臂上的纱布掀开，赫然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那伤口格外刺眼，血淋淋的，皮下脂肪顺着口子外翻着。
　　叔叔一下子就想起了清安面前那个躺在血泊里的人，脖颈上不断冒血的大口子。
　　那男孩儿越说越激动，“腾”的站起来，声情并茂的继续说道：“我听人说，有几个流氓喝得脚都站不稳了，一进冰场，就开始对着坐在椅子上的一个学生模样的男的骂骂咧咧的，什么‘二刈子’，‘变态’啊，还有更难听的，骂着骂着就开始围殴人家。结果啊，也真是点子低，为首的骂的最欢的那个流氓，被打得躺在地上的学生，一脚给踢到脖子上了，结果啊，啧啧啧……”
　　他停顿下来，像个说书先生一样看着周围的人，一脸的得意，直到所有人都眼巴巴的望着他，不住的问道：“结果呢？”
　　他才咧嘴一笑，张口道：
　　“结果呢！你说结果呢！你们想想啊，那可是在冰场啊，大家脚上可都穿着冰刀呢。虽然不是开刃的刀，可就是那么寸，就这么一蹬一划！”他伸出绑着绷带的手，照着自己脖子一划，脸上露出痛苦万分的表情。
　　“结果！就被划破了颈动脉。就这儿，就这儿，这根大血管。那血就跟冬天里被冻爆的水管子里的水一样，‘噗呲’一下子喷出几米远，原本还恶狠狠凶巴巴的一个大男人，像根下了热锅的面条一样，突然就软了，躺在地上一个劲儿抽搐，还用手捂住脖子，那哪儿能捂住啊，那血就跟水龙头里的水一样，哗啦啦的一直流啊，流啊……等到救护车到的时候，据说人早都硬了……那学生是真倒霉啊，被一群人围殴，结果就这么一蹬腿，就这么唰啦一下子，就搞出人命了！哎……”

　　叔叔手里的杯子“啪”的一下摔在地上，病房里的人应声转过头来，不解的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那时，叔叔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大军好多年前跟他讲过的，清安小时候被一群比他大的孩子抢劫，他死命咬着其中一个人的耳朵不松口的情景。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虽然清安外表云淡风轻不争不抢，但他也不是一个没有脾气懦弱的人，被人欺负得狠了，他也会跟人拼命。
　　也是直到那一刻，叔叔心里的问号终于变成了句号。原来，清安是被那群人的偏见和狭隘激怒了。

　　“死了……死了……死了……”可是他心里最后一丝侥幸像根燃尽的火柴一样，悄无声息的熄灭了。
　　一缕绝望的青烟，似鬼魅般在他心里四处游走。
　　紧接着，叔叔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好像失去了所有感官，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耳边开始传来一声声刺耳的嗡鸣声。

　　天旋地转，他双腿一软，摔倒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点滴瓶摇晃了几下也倒了下去，叔叔的后脑勺重重砸在水泥石板上，他当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清晰的想法。
　　“就这么死了也好。”
　　“嘭！”的一声，世界又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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