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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仓
在双河府这块地界上，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个儿靠自个儿，总能吃上饭。
穆老爹他们已经回去了，他的话却振聋发聩。是啊，老爹能够靠自己编背篓吃饭，他们两个年轻人，身强力壮的，还担心吃不上来饭？
晚秋和白安康把所有银子都拿了出来，汇在一起。足足二十两又五千七百个钱。十来个银角子，然后是一堆“以一当十”的大铜钱和一堆小铜板。
这就是他们这个小家庭的全部家当，中间有十六两是王娘子给晚秋的，两个价值一两的银角子是棺材铺掌柜偷偷塞给白安康的，还有三两五千钱是前些天白安康从陶氏那里拿的，给晚秋，冬妹看完病开完药剩下的钱。
真正由晚秋和白安康掏出来的，只有七百来个钱。
这钱算不上多，二十两银子够干点什么呢？二十两银子够修个五间的青砖大瓦房，还不带院落地坝。能买地吗？清水村这边的地少，金贵，水田五两银子一亩，旱地三两到四两银子一亩。
二十两银子这么一算，真不够什么。
晚秋犹豫一会儿，拿红布把银子全部给包起来，让白安康把红布包裹藏到咸菜坛子底下去了。
“康哥，这钱，咱们就当它没有。”晚秋想得很明白，二十两银子，听着多，可是银子不会下崽儿，他们家三张嘴呢，银子只会越用越少，坐吃山空不是什么好事。
白安康点点头：“咱们就当没有这钱，想想日子怎么办？”
晚秋掰着指头算：“这才二月十五，日头还早，要种什么都来得及。唉，康哥，咱们把屋后头空地都给翻了，种上点瓜菜，这样以后也有菜吃。”
陶氏已经说了要分灶，他们小两口还能厚着脸皮说不想分吗？
既然如此，可不得早早做准备？
白安康闲不住，他觉得晚秋说的在理，扛起锄头二话不说，在东房屋后面翻地。后面好久没有人打理，荒草覆没。
见白安康出去了，冬妹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探头看了一下，晚秋闭着眼睛，睡熟了。她脱了鞋，一骨碌爬上床，钻到晚秋里侧，挨着晚秋躺下。
结果，她刚转过头，就看见晚秋睁开眼睛看着她。
冬妹吓了一跳，晚秋对着她俏皮地笑笑，叫她：“冬妹，咱们说说话呗。”
见晚秋笑得和气，冬妹把方才吓得后退的身子又慢慢挪了过来，怯怯道：“聊什么啊？”
晚秋想了想，问：“冬妹你一般玩什么呢？”
冬妹摇摇头。
“嗯？”晚秋一愣，好奇问道：“你不抓石子吗？”
冬妹摇头。
晚秋想了想自己三四岁的时候在干什么，那时候她还小，似乎整天疯跑疯玩，从山坡上一路跑到山脚下，抓石子，看大人们插秧，捉蚂蚁，晚上跟着穆老爹出去捉黄鳝……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
“那冬妹你平时和谁一起玩呢？”晚秋柔声问她。
冬妹又要摇头，摇到一半，想起来什么，怯怯地看着晚秋。
晚秋一愣：“你的意思，是和我一起玩吗？”
冬妹点点头，晚秋心里竟然莫名有些酸楚。
“等我病好了，我带你一起玩，”晚秋轻轻搂过冬妹，低头问她：“好吗？”
冬妹没有说话，顺从地把头靠在晚秋臂弯里。
晚上，饭桌上，白安康鼓起勇气跟他娘说了分仓的事。
他一直安慰自己，说他娘有把柄在他手里，会同意的。又在想，他娘待会儿不同意怎么办？
他一直惴惴不安，没想到陶氏却很平静：“哦，是该分仓，我给忘了。”
她想了想，说：“这么着吧，老大你明天把你们房里仓屋腾出来，我把粮食给分一下，然后你再把锅安上，就可以自己煮饭吃了。”
她说完端碗继续吃饭，吃着吃着，又想起来什么，提醒道：“老大你屋里那个灶没安炉桥，等哈儿我给你拿点钱，你去赵铁匠那儿买两个炉桥回来。”
炉桥是个铁制的类似栅栏一样的东西，他们这儿都是土灶，烧柴火和干草。灶孔里得铺一个炉桥，柴禾干草在炉桥上烧，草灰和木炭从炉桥的缝隙里漏下去，在灶下堆成一堆。落下的灰烬是草木灰，上好的肥料。
白安康都没想到他娘会突然这么通情达理，甚至思虑周到。
他心里还揣着威胁陶氏就范的一堆话，可是陶氏没等他威胁，自己就把事情安排好了，让他一通话堵在喉头，心里闷闷的，难受得紧。
白二哥也奇怪地看着他娘，陶氏刨了两口饭，被他看得不自在，恶声恶气地问：“看啥子看？没看过你娘啊？”
白二哥“嘻嘻”一笑：“看你好看嘛。”
陶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嘴角还是挂着笑。她给两个儿子一人挑了一块肉，放在他们碗里，柔声道：“快吃吧。”
白安泰猛刨了一口饭，忍不住道：“娘，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啊？”
陶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娘我哪天不好说话了？”她顿了顿，又说：“都是从媳妇儿过来的，哪个不晓得哪个嘛！大锅饭难吃，我也晓得，媳妇儿想分家，都是正常的。”
“哪家不是这样的嘛！没娶媳妇儿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娶了媳妇儿就是两家人了，就有自己的小家，要为自己小家考虑，这个时候肯定不愿意一大家子吃饭了。你娘我当年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我跟你们说，哪个当年都没得我惨哦。你不晓得你们那个婆婆，还有你们幺姑，我当年嫁到这屋里来，她们真的是把我收拾服了的哦！我当年还不是想分灶自个儿煮饭吃……”
白安康埋头吃饭心里沉甸甸的。
他晚上回房跟晚秋说了这事，难得地出言感概一声：“我娘她……”看起来似乎也不那么坏……
晚秋笑眯眯地：“她是你娘啊，当娘的肯定要为自己娃儿好啊。没得哪个娘对自己娃儿不好的。”
“不，我娘就可以。”白安康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晚秋一愣，就看见白安康认真地说：“我娘可能会突然对我好一回，但是不可能对我好一辈子。而且，”他顿了顿，说：“我娘就不是那种对自己娃儿好的人。”
晚秋有点不能理解，她上一世跟着白二哥一起过时，是能明白看出，婆婆不欢迎她这个儿媳妇，但是对自己儿子是真的很好的。小两口在一起，晚秋生了病，婆婆可以眼睁睁看着她病死也无动于衷，白二哥生了病，她是愿意倾家荡产治好儿子的病的。
白安康冷静地说：“她不是对自己娃儿好的人，她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个男的。”
晚秋一愣，心头一动，想起了白家早逝的女儿白安然。
她知道，给白大哥带来童年阴影的白安然十岁上头就死了。听说是病死的――当年白安然在整个清水村是最惹人注目的存在，别家的小毛头衣不蔽体光着屁股到处跑，她从小就有簇新的花布衣裳，红头绳，绢布头花，吃着白老爹千里迢迢带回的糖糕。
因为她的花衣裳，头绳头花太过耀眼，即使她十八年前就被埋进黄土里，村里还有人记得她。记得她得了肺痨，然后就病死了。
晚秋上一世从来没听白家人提起过白安然，仿佛这个人压根不存在。
唯一的一次，应该是白二哥无意中提起，自己的名字是村口先生取的。他爹给他取的名字叫白安忆，他娘说不吉祥，于是没用这个名字。
安忆，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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