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生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白眉山庄不仅在武林内，还能在雅客间被赞一声‘天下第一庄’；自然不单是因广纳天下江湖英杰的豪气，还有那‘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覆压百余里；楼高可隔天日，一庄之内，一日间晴雨不齐’的偌大与其湖光山色的秀美。俞晏然从东边烟雨楼走到聚英阁前时，山腰的晨雾方才散尽，来客却已经稀稀拉拉的占满了浮梦台的各个角落。他从阁顶往下望去，展开扇面轻轻扇动着，全然没有下去的打算。
　　身旁的入松见自家少主神色淡淡的瞧着下方，了然道：“庄主说少主晚些下去也无妨，反正人还没到齐。丐帮、峨眉、点苍这些先到的，他就先迎进去安置。少林、点苍和杏林谷这些迟些的，就交给少主。”俞晏然少年时与丐帮六大长老闹过不愉快，再加上自身极爱干净，当然实在不愿意再去面对丐帮人的事。虽然俞晏然面上从来不说这些，基本自小跟在他身边的人都能一眼瞧出不乐意。
　　俞晏然听到丐帮已经被俞伯安置了下去，眉头不着痕迹的松了些，而后又微微皱起：“知道了，那我晚些再去跟前辈们打个招呼。”好歹都是武林盟的人，打招呼省得被指指点点，说些不着调的话。他低头向下随意一扫，视线突然顿在门口走入的一行人。
　　“戴白幂蓠的青衫公子，胡姬随侍的童颜道爷。”入松顺着俞晏然视线看去，远远便瞧见鹤立鸡群的一青一白，“这不是‘不老仙’微生昱和‘灵雨大夫’柳郁仪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走一起。”
　　俞晏然抿了下嘴不作答，向来寡言的引雷却开口道：“柳郁仪身边，没有夏天影和梅一枝。”这确实奇怪，杏林谷这两位极其爱护这个同门；上次少林举行的武林大会，这两人基本和柳郁仪形影不离，其他内谷弟子戏称批准杏林谷主单独出家门比同意求医者入谷还难。
　　“确实确实，柳郁仪每次出谷，那两个都跟门神似的守在他身旁，不然梅长老就派一帮毒宗弟子围着他转，”入松摸了摸下巴，看了眼自家少主，“我们家少主就不会弄这些无所谓的排场，毕竟他一个人就能挑了庄中大多门客。”
　　“…他很招人喜欢，”俞晏然看了眼入松，弯眸有些乐。待他再望回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的身影，却忽然若有所思地勾唇道，“跟着他的其他几个都要被挤散了。”
　　“毕竟柳谷主是江湖人的及时雨，妙手仁心，和善不失侠者意气。这下头十个里至少六个，直接或间接承过他的恩，没有的也都琢磨着与他打好关系。当然，他肯定没我家爷受欢迎，少主每次去游湖，岸边全是来一睹芳容的！”入松难得见俞晏然对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兴趣，说到这不禁问道，“少主，你认识他？”俞晏然偶尔的小伤小病基本上都庄中大夫能解决，入松印象里并没有见过两人直接接触——除非是少主失踪那三个月。
　　白衣公子并没回答入松问话，俞晏然只是看着被团团围住青影的柳郁仪，有些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比起郁仪这名字，行云倒是更适合。” 皛皛行云浮日光。不等两人反应，他一收扇子道，“走吧，要等的都齐了。那些弟子你们找人好生安置，各掌门我有安排。”
　　“柳谷主好久不见啊，上次见还是三年前的华山论剑吧？”一个彪形大汉笑着往时华景背后一拍，让他一下子往前栽了两步，“当时还得多谢你出手相助，不然老李这胳膊怕是得齐根切！今个再遇，我定是要请你吃酒！”
　　“铁掌李，你可不能和老头子我争，”一个老者捋了捋胡子，睨了放声大笑的大汉一眼，儒雅的冲着柳郁仪点了点头，“多谢柳谷主前段时间派人送来的药方，小侄已经恢复了不少。不如武林大会后，来老头子这做客，让老夫好生酬谢谷主？”
　　老者话音刚落，人群外围便响起格外突兀的一声冷笑：“请我师弟做客？越掌门怎能不跟我说一声？我师弟可不怎么认路，一个人跟着你去，我怕他忘了回谷的路。”来者声音微微太高，本就讥诮的语调一下子愈发尖锐，让众人不禁都皱眉张望声源。只见一对青衣男女正站在被挤出包围的微生昱等人身旁，女子双手环胸眉头紧锁地与众人对望，而身旁的青衣男子只是好整以暇地摇着折扇看戏看的津津有味。时华景见到来人竟是梅一枝与夏天影，一时心下惊喜也忘了责备师姐下双月门的面子的事。——至于对方暗讽出门十几日都没给她写信这点事，那时华景更是没放在心上了。
　　夏天影见老者被梅一枝气的双颊通红，心下叹口气，低头拱手道：“晚生夏天影见过前辈，我家师姐为人向来粗鲁，还请不要见怪。我与师兄早已听闻双月门钟灵毓秀，见到越掌门觉得传言真是一点不错，双月山果然人杰地灵，让人十分向往。”他抬头空隙狠狠地瞪了梅一枝一眼，见对方只是憋嘴冷哼一声又嘟囔了句什么，才暗自松了口气。双月门的掌门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前些日子他那个庶出的外孙女正好成年，就这么热情地邀请时华景做客，傻子都知道是想要干什么。但梅一枝当然是知道对方想要算计杏林谷才出言阻拦，但是这么得罪对方却实在没必要，所以夏天影才出声打了个圆场，好让对方有个台阶下。梅一枝自然也是不想让时华景为难，被夏天影直接说‘粗鲁‘都没再多言。
　　“梅师姐、夏师弟，”时华景见老者冷哼一声作罢，心底一松；而后发现梅一枝依然阴着脸对他做了个口型，心下又一沉，对众人微微颔首道：“柳某就先告辞了，诸位武林大会见。李寨主，下次见面可别忘了答应柳某的酒。而且，吃酒可不能小气。”
　　少年的声音轻柔，带点调笑的俏皮，像擦过人的发际的一缕风；一下子把本应被老者打断而心生不快的大汉火气灭了干净，铁掌李大笑道：“好好好，老李带的炮打仗全和柳谷主一起喝，柳谷主这小身板到时候可别先倒了！”
　　时华景顿了脚步回头笑着道了句‘那可不定谁先倒’，在对方‘好汉子’的笑声中快步到梅一枝面前，他转身对微生昱一众道：“真人，麻烦你先带着雪酥姑娘和小罗去前厅了，我一会赶到。”说完微微点头，跟在梅一枝身后往一个角落走去。而夏天影笑意微冷地看了眼被时华景称作‘小罗’的书童，若有所思地扇尖点了点唇角也转身离去。罗千雪被他瞧的背后升起一阵恶寒，正要回看视线方向却只对上对方淡青色的背影。
　　“知道了，”微生昱应了一声，抬手往东张西望的胡姬后脑勺上一呼，“别看了，走了走了。跟我天南地北走了这么多地方，怎么还跟个土妞似的。”
　　罗千雪犹疑的看了眼时华景身侧，心下暗道奇怪：虽说安姑娘和柳郁仪是闹了别扭，可是怎么连江流风的身影也不见？竟然只带了雪酥和她来白眉山庄，难道是柳郁仪已经察觉到了？她抬眸与同望着时华景方向的雪酥对视一眼，而对方只是收回眼神，看向远处走来的一抹白。
　　“多谢诸位赏光赴约，晏然作为东道主不胜荣幸…”
　　清波漾漾，树影绰绰。梅一枝走到一僻静角落，看着时华景缓缓道：“白师姨的孩子前些天给我了一个话本。上面讲的是从前有片森林，里面住着统领百兽的麒麟，“时华景听到这句不明所以的开场，眼睛闪了闪，而梅一枝却神色庄重，“有天老鼠偷了麒麟用来麒麟保护森林的法器，却被啄木鸟发现并且拦截了下来。可惜故事后面一段似乎被人撕了，你说啄木鸟有没有把法器还给麒麟？”
　　白无瑕一生无子，唯一算得上她‘孩子’的便是嫡传弟子夏天影。所以梅一枝这很明显是瞎编的一段故事，为的是询问一个不可直言的问题。百兽之王麒麟，老鼠，保护领土的法器，善医林木的啄木鸟——这些想必分别象征了帝王，刺客，边防图和杏林谷。时华景眉头微皱：原来失窃的‘千里江山图’落到了他们手中吗？此物重要程度不言而喻，而杏林谷毒宗又以情报买卖闻名，要是冒然交还，反倒容易被人怀疑是他们拿去抄录了后打算贩卖。梅一枝确实是拦下了一个烫手山芋，不过好在是落在了杏林谷手中，要是落入了有心人人手中…后果不堪想象。
　　时华景庆幸又头疼地沉默了片刻道：“孩子的故事里总是还回去才皆大欢喜，”而大人的故事里，就不一定了。梅一枝神色微动，似乎对还要追问，然而时华景又道，“比起这个，你还记得去年夏师弟药园里长了不少杂草的事吗？谷内弟子前些时候说夏日草木盛，药圃里也生了不少旁的花草。夏师弟，你怎么处理的这些麻烦？”麻烦。处理。旁的花草。梅一枝听到时华景的后半句，神态不安地看了一眼悠闲的青衣男子。如果她没有猜错，时华景这一句既是在询问如何处理‘千里江山图’，也是在暗示杏林谷里又长了‘杂草’要他们多多留心。
　　要问杏林谷中最为狠辣的，年纪大些的弟子一定不会说买卖性命情报、脾气暴躁的毒长老，而是笑意盈盈的夏天影。可以说时华景继位时，大半都是他沾的鲜血。果然，他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不管是旁的花草还是连着他们的草药，都当然是连根拔起，然后一把火烧个干净。”时华景点了点头，算是同意。确实，比起还回去，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千里江山图’来的省心。只是斩草除根的事，实在是有些过于狠绝了。
　　他想到这，有些不忍的叹道：“这粗暴办法，到时候让草药太伤筋动骨了，”他抬手接过空中落下的一片绿叶，“我先观察着，有害的杂草就处理了。要是没什么害处的，就移到外头去吧。”梅一枝眉毛微挑，看来这遇上的杂草还分有害和无害。夏天影摇了摇扇子也不勉强，只是眉眼发凉的笑着应了声好。
　　“说道花花草草，怎么不见那个小丫头？那个西堂主推荐的江什么也没看见，”梅一枝回忆了一下，有些惊愕，“不会是私奔了？然后你就为情所伤又收了个风月阁的老女人？上次下山你捡回家的毒蛇就是风月阁的歌伶，这次怎么还不长记性？不是我说，但风月阁简直是先生最失败的暗桩！”夏天影忍不住认同的点了下头，难得和梅一枝统一战线。
　　时华景愣了一下，脸一下给说的红到冒气，也顾不上纠结山慈姑荐江流风一事：“什么啊，师姐你别瞎讲，”他有些嗔怪地看了一眼梅一枝，耳根通红“雪酥姑娘和我没什么别的关系，只是在风月阁闷久了说要出来逛逛，我才带出来的。都说好一起走到姑苏一起看了武林大会，就分道扬镳。我不方便用柳郁仪身份带着珠儿，所以让流风带着她先在姑苏城内玩几天，也派了暗桩的人在背后看着点。”
　　“那碧涧流泉是怎么回事？”夏天影双手环胸突然道，“书童也换成了个侍女，真是艳福不浅啊。真不怕捡来的这些不是阿猫阿狗而是豺狼虎豹吗？”虽然他还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但语气很明显对于时华景有些不满。
　　听到‘豺狼虎豹’，时华景神色一震，凝神转头好奇道：“师弟知道小罗？”夏天影不会像梅一枝对生人都是用最大的恶意形容揣测，要是他对一个人用了这种有褒贬色彩的词，那一定是对这人背景有一定了解，使得内心对此人产生了很高的防备。
　　“算是知道，但还不能告诉你。”夏天影眼神冰凉，他望着手上已经被他玩成花泥的荼蘼，嘴角笑意隐去。那小鬼身上从武功到名字，都是他给的。怎么不认识？只是如果告知了时华景真相，那么他对小师兄唯一隐瞒了的事就会被揭穿。
　　时华景见夏天影心不在焉，似乎不是很乐意多言，点点头笑道：“我总是相信师弟的，什么时候想说了传书便是，”说罢他看了看人潮涌动的高台，“好像东道主已经到了，我们杏林谷参会的弟子不见领头人身影可不好。”对于梅一枝和夏天影，他们自小对他毫无底线的偏袒维护都被时华景看在眼中，因此也从来都是全身心的信任着这两人。既然夏天影不想说，那么他便不会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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