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旧事

作者:元*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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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回任宅散仆,李府迎妾


      这一整天,芳菲都在沉思忧郁。共伴十余年,她感觉自己已经成为九贞的一件贴身小袄。她的烦躁像是一场瘟疫,已经传染给自己。芳菲临近婚礼的喜悦,为此大打折扣。现下的安定祥和不在掌控之中,日后的吉凶祸福听之于命,这似乎十分不妙。到下午时,小蓝的来访,烦恼更上一层楼。这一个多月来,她虽然看出小蓝藏着心事,身体似乎也有点儿小毛病,但也没料到她这样大胆。
      小蓝羞得用手捂着脸,懦怯地说:“姐姐你帮帮我!”芳菲道:“出了这样的状况,你该找的人不是我。”小蓝放开手,低着头说:“他说愿意娶我,我不敢拒绝他。”芳菲道:“若往前去一些年头,一般的大户人家出了这样的事,非打死你不可。虽说任府良善,只怕也容不得你了。”小蓝拽住她的衣袖,说:“所以来求姐姐救命。”芳菲道:“我也是个丫头,能帮你什么?”小蓝道:“姐姐是小姐跟前的红人,一府的副总管。”芳菲望了她一会,一发狠,咬牙道:“那好,你先说说,那个人是谁。”
      小蓝道:“他是李家的二公子李继祖。年时李家大小姐做寿,我跟着二少奶奶去赴宴,也不知如何碰上了这个冤家。没过几天,我给二奶奶去修旗袍,出了门一直没等到黄包车,走了一小程就遇着他了。一看见他,不知怎么,我就心惊肉跳,只觉遍身发热。我心神无主,也就猜不着是偶遇还是有心。他请我坐他的车子,由他送我去裁缝店。我推拒再三,他说:‘既是任二奶奶的家人,便是他李府的家人。相请不如偶遇,上回约蓝姑娘,姑娘不肯赏脸,这回也不肯吗?’我想他还不敢乱来,况且在路上拉拉扯扯的,实在不成样子,只好上车,请他送我去裁缝店。
      等刘裁缝修好了旗袍,出了门一看,他穿着西装还倚在车子上。这回凭他舌能诱神,我再不理。叫了黄包车,自己回来。我本来想,不管他存什么心,我总不理他,这事也就结了。不料到了晚上,门房送来一封信,我一看封面,认得是哥哥的字。当下就拆开了,里面又是一个袖珍型的西式信封,上面写着‘瞿蓝芳启’。天地良心,我真是一字没看,路上就撕了。事后一想,他那么一个阔少爷,怎么会看上我?况且他有太太,我也不敢。”
      她说到这里,脸蛋慢慢红了,说:“这些公子哥儿的胆子,实在是大。竟敢将信写到任府,才两天工夫,他已探知了我的家境,手段果然不错。再说,二奶奶最讨厌这种勾当,倘或被她知晓了,说我一出门就弄是非,我一定没好果子吃。无论如何盘问大全,他只是涎着脸笑,说:‘我应了人,一定守口如瓶。’我到了房里,掩上房门,才拿出信来看。”
      芳菲不欲闻其详,挥挥手道:“这段跳过去,直入主题罢。”小蓝道:“我看完了信,唯一的念头就是拒绝他。我知道他收买了哥哥和大全,我这个人就成了他的笼中鸟,我的行动就没有他不晓得的。我思来想去,只有正式回封信,将自己的想法阐述一下,名正言顺的回绝。”芳菲双手一打,叹道:“你这傻丫头,可中圈套了。”小蓝眼睛一红,慢慢说:“此例一开,他的信像生了根的种子,一封接一封的来。起先催着我回信,而后约我出去走,想方设法地与我接近。他待人殷勤,出手阔绰,又是相貌堂堂的少年郎。我一个不通世故的小女子,哪里是他的对手。”她说这段话时,脸上忽红忽白,说到后面就流下泪。
      芳菲心中一动,道:“上回托大全来找你的人,也是他罢?”小蓝点头道:“是他。”芳菲冷笑道:“我猜也少不了他。狗拿耗子的老货,他当这个门房,益发如鱼得水了。”小蓝道:“何止,为了这件事,他调动了不少人,使钱如泥沙。”芳菲又道:“李二奶奶的娘家是金陵大户,怎能容下你?”小蓝道:“姐姐,我同你说句实话。这个年头兵荒马乱的,主家再有钱,不如夫家。再者,他太太不能生孩子,也愿意他再讨一房。假使我生个继承人,我就是李家的大恩人,我这辈子的苦也就熬到头了。哥哥近来赌输了一大笔钱,也来逼我,我若不从,便将我卖了。我没办法,我只有听他的。”芳菲道:“这就行了,这件事是你愿意的。我们也不能说什么。前几日二少奶奶也说了,总要打发我们的。完全按我们的意向,绝不插手。我看,你去跟她告一声,这事也就成了。”芳菲这才抬起眼,微微一笑道:“多谢姐姐了。这事依你看,要不要告诉小姐?二奶奶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万一……”
      芳菲看了看她的肚子,问:“有多久了?”小蓝又低下头,拿落入空气里就消失的声音说:“两个月了。”芳菲连忙站起来,说:“赶紧的,你这事要赶紧。小姐这边你放心,我替你跟她说。”小蓝赶紧跪下,含着泪说:“姐姐,我这些日子做贼似的,快憋出病来。我告诉了姐姐,也算是有了知心人,请姐姐替我严守秘密。要不然,此事一旦外泄,我真是没脸见人。”芳菲忙不迭的拉她起来,微笑道:“我也是要结婚的人了,不怕告诉你,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拿我当知心人,我也不敢当你是外姓人。你只管放心。”小蓝一惊,拿眼上下打量着芳菲。芳菲一指点着她的腮,笑道:“胡想什么呢?”小蓝道:“我终生记得姐姐的恩德。”芳菲笑道:“谁稀罕这个。”稍坐了坐,芳菲又劝解了几句,亲自送她出去,替她叫了人力车。
      九贞因为舍不得她出嫁,这夜同她一张床上睡觉。芳菲将事情跟九贞一说,九贞也吃了一惊,说:“这小东西,发疯了吗?李少奶奶是什么人物,肯容下她?这李继祖原来屋里有个通房丫头,做亲之时,她十分不卑不亢,放出话来,要成亲须做新式夫妻,一不蓄妾,二不外养,后来听说就撵出去了。哪个女子乐意丈夫有内宠?李少奶奶的说法,的确无可厚非。可他这样薄幸,叫人齿寒。小蓝托付给这样的男人,怎么叫人放心?”芳菲道:“可如今没法子。再者,我听她的口气,倒是愿意。况且木已成舟,悔之不及。”九贞道:“由不得她不愿意,便是她不肯,她那位兄长也要逼着她肯。”芳菲道:“使我疑心的是那位李太太,起先连个丫头都容不下,如今却肯姨太太入门,她真有容人之量?还是她真生不了孩子?”她说到这番话,九贞便想到花枝。好半晌她才略略一动,侧着身子,慢慢地说:“她正是情热之时,假使我们拦住了,她是要恨的。她自己要去,就让她去罢!”说完了,推一推芳菲,笑道:“还是说你罢。”芳菲也翻着身子背对她,嘴里喊困。凭九贞闹她,只是不理。九贞心里有事,发不出来,于是一夜梦魇,直至醒来只觉是打了一个盹。

      午饭之后,碧云打扮的花枝招展,奉方平之命到了。碧云说:“二奶奶说了,我先给姐姐梳头,再扮伴娘。”九贞拉着她往里走,笑道:“你来得正好,我要给她梳,可她嫌我的手笨,一直躲着呢。”碧云便给芳菲梳盘龙式,九贞则给她绞脸。婚礼在五点正式举行,梳头戴首饰就费了两个钟头,说一说话,时间便到了。佳期进来说:“花轿来了。”芳菲蒙着盖头,坐在大红花轿里,迷迷糊糊就到了任府。
      任府的仆人都在前厅候着,邻近的女人孩子都知道任府又办喜事,早等着看热闹,一路跟着花轿蜂拥而来,尤其是孩子,乐陶陶的拍手。外面一有动静,小子们就点着了鞭炮,礼乐立刻吹打起来。长红布一直蜿蜒至正厅,轿子过了门,停在台阶前的大理石路上,赞礼戴着插红花的乌纱帽,摇头晃脑的唱道:“新娘下轿,步步高升!”碧云打开帘子,拿下横板,接引新娘。芳菲低垂着头,慢慢下来。蒙着红巾的天地里,只看见地上的那一双双脚,男的女的,大的小的,皮鞋绣花鞋,直至看到那双海蓝细纹的缎面高跟鞋,认出是九贞,这才莫名安心。这时音乐再响,鞭炮又二重的炸着,九贞走了过来,挽着她的右手,轻轻说:“妹妹,我在这里。”芳菲被引着向铺着红布的汉白玉台阶上走。大厅中间只有一张椅子,任尚秋充作上辈就座,接受跪拜礼。芳菲跪了又起,起了又跪,三叩首之后,冬青拿着裹了红纸挂了秤砣的新秤挑红巾。她一瞬间看到冬青含笑的眼,两个孤苦的人结合一处,而脚下是旧土地,她觉得自己回了家。
      婚礼即毕,喜宴即开,新人由主及次向各桌的人敬酒。等他们离开主席之后,逸文悄悄笑道:“看冬青的眼珠,笑得快飞了。”九贞笑道:“你结婚的时候,比他还乐不可支呢。”方平一听便笑。因为是家宴,除了花枝,并没有其他客人。新人特地向她敬了酒。宴席散后,新娘子由碧云陪同,向新置下的屋子去。一进屋,芳菲便觉得一片金红耀眼。门口挂着红绸子,地板是红毡布,红烛上写着银色的“囍”字,黄铜床上张着粉红帐子,左右悬着两个碧玺如意结。桌上还有一杯合欢酒、一碗同心汤、饺子、双喜饽饽等。新人在床上坐下,按照旧规矩来说,他们不能随意说话。随后挤来的闹客们并不管这个,立时便闹起来,又是说笑话,又请讲情史。
      九贞和畹九站在后面,看他们闹了一会儿,琢磨着该喝酒之时,他们先退出来了。走到门外,只见小蓝穿着一身丽服,扶着门庭上的柱子,低头望着脚下的红布。九贞刚要同她说话,听方平在后面咳了一声,说:“九贞你来,我要话同你说。”畹九笑道:“非要背着人不可吗?我也去,听听你们有什么秘密。”九贞正欲寻她说话,推他向书房去,说:“你去书房,大哥二哥都在呢。”畹九摸摸鼻子,笑着向书房去。
      九贞扶着方平到楼上的小客厅。方平坐在沙发上,拿美人捶轻轻捶着小腿,笑道:“这几个月我是什么热闹都看过了。”说着把脸一掉,又说:“就是没见过那样胡闹的!不说任家的脸面,我这张脸皮也被扯下来了。”九贞道:“我正要与嫂嫂商量此事。”方平柳眉横竖,道:“趁事情还没传说开,统统打发了!第一个就是大全,好事不干,弄起鬼来。这还算轻的,哪日与外贼勾搭成奸,指不定要洗劫任府!”这话正合心意,九贞便不出声。
      方平看了看她,道:“到底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她有了对象,怎么不同我说一声?倘若我知道了,没有不依从的,一定体体面面送她出门,何至于到这个地步?我知道她昨日去你那里了,无非是求情。但此事恕不得她,此例一开,日后如何服众?”九贞默然了一会,道:“嫂嫂是当家主母,该嫂嫂拿主意。”方平见她软化了,自己也软下声音,说:“这孩子身世可怜,我总怜惜着她。这几年来,她跟在我身边,从未重骂过一句。她在外面认识了有妇之夫,就敢胡来,说实话,真是大出我的意料。恐怕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一个女子有了身子,最是敏感。这一个月来,我总是等她向我坦白,可等来等去,却等来你这位说客。她想进李家的门,倘若李太太心慈些,就从侧门进;若是心狠些,就从后门进。花轿红毯是没有的,不过是收拾了行囊,换个地儿住住。日后不称心,撵走便是。她太年轻,许多事凭着性子去做,日后未必美满。”
      九贞问:“嫂嫂想怎么发落她?”方平又动了气,道:“还能怎么办?妹妹也替我琢磨琢磨。这事一旦出了门,那些坏胚子可逮着编排我的佐料了。若说是我拘着不放,以致演出一段猫儿偷食,这算轻的。若说是因我失教,这事儿就闹大了。纵然她不想出去,我也留她不得。”她说完了一抬眼,望见九贞一再的欲言又止,自己低头慢慢摩着肚子,道:“任氏厚仁重德,祖宗们积的福祉,也不能在我手上毁了。罢!且如她所愿!这下你高兴了罢?”九贞一听便笑了。这件事既然方平不追究,一定有法子遮掩,因之并不详问,只说但凭嫂嫂。

      次日的“敬茶”之礼细琐,且不提。畹九夫妇昨夜留宿,一早起来,畹九便去衙门。吃完午饭,连花枝也回去了。任尚秋本就感冒未愈,昨夜又吃多了酒,精神大为不振。九贞扶他回房,少不了牢骚几句。任尚秋不过是笑一笑,待九贞给他盖了被子,他闹着嫌热,坚持要开窗子。九贞不答应,他却说:“我需要新鲜空气。”九贞被他缠不过,只好答应。开了一扇窗,又给拉上了帘布。一回身,发现父亲已经睡着了。九贞坐在床边,任尚秋的脸陷在雪白的枕头上,更显露出双颊上的焦黄之色,使他的脸加了一层消瘦。九贞望了他一会,自去换了衣服,到书房里坐。
      屋子里逸仙、逸文已到了。逸仙先问九贞:“畹九都跟你说了罢,你想好了没有?”九贞道:“大哥,我跟着畹九走。”逸仙叹了一口气,道:“我就知道。”逸文望着她问:“畹九去何处?”九贞道:“还是旧职,政府在哪里,他在哪里。”逸仙道:“乱世好做官,太平当行商。嗳,我这个妹夫还是不会做官啊。”九贞笑道:“现下也不是盛世,大哥如何又从商呢?”逸仙笑道:“你今天倒是不怕我。”九贞走到他身边,一手勾着他的椅背,将头伸到他前面来,笑道:“我几时怕过你。”逸文道:“你先别笑。这事你怎么跟爸爸交差?”九贞道:“他一定知道,我是决计留下来的。”
      逸仙道:“还有一件事不曾告诉你。原本是不打算告诉你的,可眼下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你自己也是学医的,想来你也不糊涂。”九贞收敛了笑容,低低说:“我看出来了。近来他瘦得惊人。”逸仙自桌上的一只银匣子里取出雪茄,划了两根火柴,慢慢点燃了,一手夹着,低头只抽不歇,吸了一大半,才说:“前天爸爸同我说了,他不走,留下来陪你。”
      逸文站在墙壁上挂着的一家全家福照片前,五个人的脸上都是笑容,九贞站在母亲身前,撅着嘴,半侧着脸望着她,彼时尚未知事,一脸的俏皮天真。逸文点着头说:“我家小妹,越来越像妈妈了。”九贞走过去,同他并肩站立,眼睛望着母亲。逸仙也过来了,望着照片,道:“以前你才是个小不点儿,一晃眼你都嫁人了。我记得当时你才五岁,再过一年,妈妈就过世了。”九贞道:“二位哥哥放心,我一定照顾好爸爸。”这时碧云来报:“人都齐了,二少奶奶已在大厅主持,请少爷小姐移步。”逸仙扬一扬手,说:“我就不去了。”逸文也说不去。逸仙向九贞道:“你去。日后你总要当家的,跟你嫂子取取经。”
      九贞答应一声,到了大厅,只见前面挤满了仆役们,喧嚷不停,九贞上前一看,上面贴着一张告示,这也不必细看,一定是套式文章,表示主人将徙,宅内无人,无须雇用多少佣工的意思。九贞稍停了一停向里去,只见方平正坐在一张胡桃木椅子上,殷子华坐在下首,手边有一个银匣子。方平见到九贞来了,笑道:“你来得正好,到这边坐。”殷子华站起来招呼,含笑叫了一声三小姐。九贞向他点点头,他见她在方平手边坐下,自己才告坐。方平侧脸同九贞说:“此事由你主管,如何?你也该学学了。”九贞笑道:“你是女主持,还是请你总持家事。我看着你办,仔细学学。”方平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说时笑意一收,朗声道:“诸位都知道了,任府将徙,不必多聘多少佣工,辞去的另有体恤,加领三个月工资。至于留下的人,适才已一个一个的通知了,就不再多说了。”说完,便吩咐芳菲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的到殷先生那里领钱。
      前些日子任氏工厂拆机器的事,仆役们早已得知消息。知道事无转圜,有其他门路的人,已然另外私下另谋生机。没有门路又丢了差事的,领钱走路也无多少怨言。一听芳菲唱名,众人互看一眼,想闹的见没有人带头闹事,也就不闹不争,安安静静的从殷子华那里领钱,收拾铺盖走人。十分钟之后,三十多个听差走了七七八八。除王氏夫妇外,女仆里,除碧云、芳菲、小乔,还有厨房里的两位娘姨和一位大厨,男役之中,两位司机只留了冬青,还有两位小子,唤作纪平、李良,都是家中寒苦的人。大全是十三四岁到任宅伺候的,长到四十来岁,数他跟随任尚秋的年月最多,本来他不吃这碗饭,亦可养活一家子。可是近来佣工们恐慌说笑之时,见这位老人不动声色,都说他是“必然留用”,他也颇为自得。现下一听不留用他,脸上灰灰白白的,难看极了。他含羞忍辱的接过钱,转身出去。九贞向芳菲一望,芳菲放下册子,也跟着出去。
      芳菲一出去,便在廊道里遇见小蓝,见她提着藤编箱子候着,说:“对不住,我没帮上忙。”小蓝死命摇头,两手绞作一处,道:“二奶奶给足我面子了。”芳菲道:“那你去哪里?”小蓝道:“那里传出话来:‘这几日先在家住着,暂避风声,择日进门。’”芳菲道:“那边派了人跟着你吗?”小蓝道:“进了门就配。”芳菲心里替她叫屈,不敢表露出来,伸手握住她。小蓝微微一笑道:“姐姐别替我忧心,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敢有怨。与人做小,固然不是正道,离了哥哥那个活阎王,也是我的造化。”芳菲见左右无人,凑到她耳边笑道:“二奶奶不日就走了,这里是小姐当家,你常回来。”小蓝连连点头。芳菲道:“小姐替你备了彩礼,也算是任家姐妹,主仆一场。她只怕落不到你手中,待你出门那日,自然有人给你送去。”她自袖里取出一块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只镶珍珠银钗,一对梨形金耳环,说:“这算是姐姐给你的出门礼,你将就着收下。”小蓝只是推辞。芳菲望见大全提着行囊过来了,丢眼色与她,小蓝只得收下。芳菲扬了嗓子道:“我送送你。”
      大全一见芳菲,冷笑道:“芳姑娘,你大长了,敢背着老子弄鬼!大爷我来这儿的时候,阎王爷还没放你的生哩。如今借着主家害病不问事,敢拿你大爷开刀,瞎了狗眼!”骂得兴头上,下死劲“啐”的吐了一口浓唾沫,嘿嘿笑道:“你别得意,迟早有你!”咒完了芳菲,向小蓝微微一鞠,笑道:“姑娘日后是做主子的人了,别的我不敢提,只求姑娘帮衬着说两句话,赏我一碗饭吃。”小蓝先是惟恐芳菲动怒,直扯她的衣袖。见芳菲甩开她的手,站得不动如山,脸上一直挂着笑,不由心里直发毛。又见大全癞皮狗似的不罢休,又扯到自己身上来,想了一想,拣着词说:“假若见到人,我愿意说一说。只是人微言轻,恐怕不能如你所愿。”大全哈着脸笑道:“姑娘是李家贵人,还怕说不到话吗?”小蓝真怕闹出一番风云来,暂时不理他,请芳菲不必送,自己出去。
      才说完了,只见六福乐颠颠的跑进来了。芳菲眉头一紧,回头叫良子:“去门房坐着。”良子飞也似的自屋里跑出来了。等他们走到门口时,他已掇条凳子坐在外面。芳菲停步,嘱咐他:“有些畜生披张皮,就把自个儿当成人,日后长长眼,别把这些东西放进来,不干净。”良子答是,她望小蓝一点头,反身便回去了。大全笑了两声,照着地上又是一口痰。六福仿佛没听见,掏出一包烟,簇着弥勒佛式的笑容,打开来依次给大全、良子递烟。门外停着他叫过来的两部黄包车,他也给两个车夫发烟。大全不说话,自口袋里掏出一只蝴蝶夹子,笑嘻嘻向小蓝伸手。小蓝飞红脸,摸出几毛钱给他。大全看也不看,手直后缩。小蓝又拿出两块钱,他这才与她交换。车夫们将香烟夹在耳后,吆喝着请他们上车。小蓝坐在车上,听了一路脚车铃到家。
      小蓝正要付车资,六福已拍脯子抢着付了。见妹子提着箱子,歪歪扭扭下来,伸手来接,笑道:“妹妹多有不便,还是我来拎。”小蓝推让,笑道:“不必了,里面都是夏衣,没有一点重量,我吃得住。”六福犹不放心,亦步亦趋跟着,看她走路的样子,似乎又有点飘飘然的,惟恐她一不小心错了脚摔着,两只手护雏似的张着,唧唧咕咕地唠叨。
      待回到屋里,小蓝将箱子置于床脚,只倒一杯水的工夫回来,六福已将箱子摊在桌上,里面的袄裤裙翻个朝天,藏在暗袋里的荷包大开着丢在床单上。他叼着烟,烟上一截的烟灰不落,身子挨在桌边,一脚跷在凳子上,一脚晃晃荡荡地抖,手里拿着一叠钞票,一张一张蘸着口水点着。见到小蓝进门,嗖地跳将起来,逼向前来,眼睛在她身上打转,直说:“身上藏没藏?藏没藏?”小蓝冷着脸将杯子一放,说:“哪次我留过一钱,你还不信我?回回都演这出戏,你累不累?还是嫌你只有一个妹妹,没第二个可卖?”她身上藏着芳菲给的两件首饰,实在怕他近身来搜。她记得他有回输得厉害,嫌她拿回来的钱少,搜过一回。便露了一笑,说:“你就像蛀虫,啃得我身无分文。”
      六福道:“我不是你亲哥吗?咋们谁跟谁呢?”又唬下脸说:“你怎么就那么大方?一出手就是两块钱。说我是蛀虫,那东西就是老蝗虫。听李少爷说,每次请他递信,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的,伸手伸得最快。还有脸骂芳姑娘?老蝗虫!呸!”他骂完了,将钞票向裤兜里一装,挲着凸出来的那块,围着小蓝转个不休,目不转睛的,说:“嗳,妹妹,李少爷说几时来接你?”小蓝冷冷道:“不知道。”六福笑道:“祸胎都造出来了,脸皮还这样薄。”
      小蓝是知羞的,霎时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办得不妙,教别人知道了不说,知情人时不时勒索,连亲哥哥都来笑话——她又气又恨,含泪背身站着,道:“你这是说什么?别人能说,你不能说!”六福凑过来自掌嘴巴,道:“得!我这张臭嘴,该打。”他睨着小蓝,看她并不是十分生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悠悠说:“妹子你出息了,我是沾了你的大彩,出了门,脚上能飞……”
      小蓝不等他说完,回身向他一指,说:“给人家当小老婆,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舅爷?做人要知趣,该什么是什么,别鼻子里插大蒜。”六福恼羞成怒,脸色变了又变,伸手自掌了一记,继而又指着她的肚子,忍气道:“你怎么老挖苦你亲哥哥,我这是替你急,你说你这肚子能藏几个月?你哥我不是好东西,我承认。可这回我没逼你呀,是你自个儿相中了那个小白脸。你敢不承认,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夜壶!再说,那李太太就是一只不生蛋的鸡,她再厉害,拦不住你进门。你要是生个一男半女,传承子息,就是李家的大恩人,还怕日后不出头?”
      这一席话兜兜转转,将小蓝说得又羞又喜,小蓝只觉他是佛法有限的如来,自己这只猴子怎么也翻不过他的五指山去,可是怎样也得抖起齐天大圣的气概来,便说:“你把别人都说尽了,怎么没说自己?你几时娶房媳妇,给瞿家开枝散叶?”六福讪笑道:“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跟你打听一个人。”小蓝知道他没好事,不肯理他。六福黏过来缠她。小蓝被他缠不过,便问是谁。六福道:“就是上回我给你们递话儿,慕容夫人领着的一个小丫头,圆圆脸,个子不高,生得蛮精神。”小蓝道:“那是佳期。算你带了眼,可人家凭什么看上你?”六福一跳而起,嚷道:“我怎么了?嗨,我是李府少爷的舅爷,还娶不了一个小丫头?笑话!”他竖着一根指头,可劲儿在她面前直扬,说:“我今儿个把话撂下了,娶不了她,我就不姓瞿。”小蓝将他一推,啐他一口。六福哈哈笑着,一手提着裤腰,趿鞋耸肩出去了。小蓝气得无话可说,也不暇去追,省得彼此再置气,伏在床上,好半晌才叹出一口气。

      古人所谓“七月流火”,虽是七月之初,这种不饶人的炎热已然迫来。这段时间里,先后有数十号人愿意跟随任氏,机器家私批次由轮船运送,经春申江去香港。六月中旬逸仙已去看过新厂址及招募新工,请过关二爷护航,殷子华先行启程运机器,一抵香港,便拍回电报。逸仙见他办得有条有理,也不着急,索性在家多住两日。慕容夫妇也在此列,虽不放心畹九,惟有一力笼络九贞,只求以情相动,令他不敢妄为。做贼的心虚,慕容夫人一见九贞,最是尴尬,九贞全不提那事,她也假装不知情。乍看之下,婆媳关系还算融洽。临行前日,已将家中一概贵重物品收拾封条,留了些许支票现金,另有两匣子金叶子金锭子。仆从亦裁减过半,不过留了两名旧仆,一位厨房里的娘姨,长庆、佳期。原本慕容夫人属意带兰西走的,兰西以“母在不敢从”而辞,只好另择翠屏。
      这日的饯行之宴不必细述。任尚秋精神尚好,一定要来送他们。趁尚未开船,他对逸文夫妇道:“我真愿意你们这对夫妻也跟着走,等不着这百来块钱过日子,何苦守着工作?”逸文笑道:“不是都说好了吗?战争一旦开始,我们都去大后方。”任尚秋道:“如今哪里有什么大后方?”慕容夫人这几日几乎流尽一生眼泪,此刻一听,更是焦躁,简直要逼畹九随她上船。任尚秋又来打圆场,笑道:“你放心!他敢恣意,有负素素终身,我头一个不饶他。你们实在舍不得儿子,我家老大也可算作半子,只管调教。”慕容沛道:“畹九有他一半,我不知多省心。”任尚秋拍着畹九的肩膀,笑道:“他已经是男子汉了,有自己的主张。再说,我想他还不至于乱来罢。”慕容夫人现下最怕听到“乱来”这两个字,顿时不语。慕容沛望着畹九一笑,将他叫到一边,有话细细交代。
      任尚秋见他们去到一边,自己也有话叮嘱逸仙,想了半天,只是说:“你记住了,我们虽是商人,可到死你都是中国人。”逸仙道:“父亲放心。假使在劫难逃,香江就在面前。”九贞搀住逸仙,笑道:“大哥洞若观火,假使香港不保,你必定早有预备。我若是事后诸葛,你就是赛孔明。”任尚秋哈哈笑道:“你们几个小辈里面,论起做生意,确实是他机敏。可论起姻缘,实在是块朽木。” 逸仙知道他的意思,淡淡一笑。任尚秋道:“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当办则办,别再往后拖。”方平不由看向碧云,一眼扫过去,见九贞也正望着她,自己也笑了。逸仙道:“我有分寸。”任尚秋点点头,又嘱咐他注意身体、勤写信之类。逸仙一一答应,自己反来嘱咐逸文:“我这一去,不知几时相见,这个家付与你手,你须记住了:姐妹兄弟一个也不能少。少了一个,我拿你是问。”逸文满口应承,笑道:“保证一个不少。”
      九贞见他们说的差不多了,走到畹九身边。慕容夫人笑道:“来得正好,正说到你呢。”九贞道:“说我什么?”慕容夫人与她耳语几句,才说:“一有消息,就拍电报来。”九贞看一眼身边的畹九,红着脸点头。
      慕容沛走过来,向任尚秋道:“笑翁,这一生我们分别过三回。一回是我西渡,你没有同往;一回是你举家迁至上海,两年后我也来了;这回去香港,换我等你。”任尚秋笑道:“得老友如此,不负平生。待一切安定之后,我一定去。”慕容沛道:“你我击掌为盟。”任尚秋笑道:“你还信不过我?”将手一伸,二人当下三击掌。慕容夫人当即就落下泪来,说:“若是小蛮姐还在,该有多好。”任尚秋慢慢道:“这几日我总是梦见她。她一点儿也不见老,很高兴的样子。我有时也想,这种乱世,她早去也是好的。”慕容沛浑身一颤,忙道:“笑翁,我家那个判儿,一直都是糊里糊涂的,你若不嫌麻烦,多照管一点。”任尚秋微笑道:“我晓得。才想问问你呢,怎么不见他来送你的。”慕容沛摇头道:“家门不幸,不提也罢。”任尚秋向逸仙道:“如今我不在你身边,你须将二老奉如双亲,侍至终老。”逸仙肃然答是。畹九笑道:“大哥,这回生意你可折本了,你要侍奉两位,我只有一位。”众人纷然一笑。大家紧着时间说笑一阵,这才登船启程。
      这里众人擦了泪眼,按下伤心,畹九亲自开了车子载他们家去,长庆开着空车跟在后面。任尚秋坐在后座,向九贞说:“家里以后是冷清多了,要不你搬回来住?只当陪陪我。”畹九笑道:“我正想说呢,就怕爸爸嫌她呱噪。”任尚秋笑道:“我巴不得她烦我一辈子。说实在的,这么早就嫁女儿,我真有点舍不得。”方平笑道:“爸爸舍不得,现下正好叫小妹回来住,彼此都能解闷作伴。”九贞问畹九:“你又要出差?”畹九道:“是,下午就走。”逸文也问:“你们长官怎么总是派你出差呢?”
      畹九道:“这回倒不是派我,只是一个兄弟在天津的父亲出了车祸,他又是大孝子,正巧我闲着,就替一替他。”任尚秋道:“天津也不太平。”他依然关心时局,但是闭口不谈。他又问逸文上回的那件案子如何。逸文道:“证人一死,不必申诉追究,权当案子已结。咳,动静整得挺大的,一点儿不怕被人知道局里有他们的内鬼。喂了砒霜给谁看的?杀鸡给猴看!”方平道:“查不出是谁下的手吗?”逸文道:“这得问问陆良成。”任尚秋道:“既查不到是谁,也不该你管,安全起见,你就不必理会了。”逸文苦笑道:“事到如今,我也只好高高挂起了。”
      一时车到任宅大门口,门房只有纪平守着,铁门关了一扇,一扇半掩着。车子滑进去,畹九扶着方向盘略一张望,一边的屋子门窗紧闭,昔日影乱声迭的亭子里亦是空无一人。常青藤爬了一架,拖着长藤,直拖到地上。待下了车,进屋的,忙活的,芳菲瞅着空子迎上来,拉着九贞到一边说话:“小蓝被李府接走了。”九贞道:“算起来日子也不短了,该是时候。贺礼送过去了吗?”芳菲道:“她披了红裳,临上轿子前,我才将小铜匣子给她的。你料得一丝儿不错,她大哥什么也没备,李府来的轿子也是简简单单的,吹打的也没有,一点儿不见喜气。我雇了车子跟在后面,轿子是从侧门入的。那李宅附近行人往来,全无一个客人上门。我也问了人,时不时李府近来要办喜事,都说‘没这回子事儿。’”九贞很是默然,一种明知结局却无法拦阻的苦痛,都上眉头。芳菲卖关子:“猜猜我还见着了谁?”九贞问哪个,芳菲笑道:“碧云呀,二奶奶派她送礼的,白长了刀子嘴……”正说到这里,只听方平站在二楼阳台上向九贞说话:“你们说什么呢?小妹,畹九立刻就出发了,你不送送他?”九贞答应一声,忙又拐出小甬路,只见长庆正在发动车子,畹九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他看见九贞,冲她一笑,挥一挥手,车子就慢慢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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