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猫记

　　我和太傅来到城边，刚一靠近城墙，我便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怨气从墙外透出来。

　　我凝聚灵力，用透身法一看，虽然城墙极为厚实，但我也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景象。城外头仍是乌压压的一大堆人，和我初来时所看到的场景并没多大区别。

　　城墙下士兵排列齐整，把守严密，轻易不准人靠近城墙，更不许上城楼。

　　我陪太傅还没走到阶梯口，守卫士兵便嚷嚷着让我们滚开。

　　太傅是个涵养功夫很好的老头，也不和他们计较，缓慢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这些小兵们便立马换了个人似的，立即收起凶巴巴的模样，变得乖顺极了。

　　太傅和我登上城墙，从高处往下看，只见城下泱泱一片宛如黑海。饥民们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个个瘦的只剩一副包着皮的骨架，更有不少人身体僵直，眼珠突出，空张着一张黑洞般的嘴，那嘴青青紫紫，裂开处还可见细小的黑蚁在伤痕里爬动，显然已经饿死。

　　饿死的人的身体无人掩埋，那些人也没气力掩埋，便渐渐腐烂。一群黑鸦在空中盘旋几圈，一番权衡，终于扑腾翅膀从空中急落在尸身上，争先恐后地啄食起来。

　　其他活着的人眼见同伴的尸体被禽鸟吞吃，根本无动于衷，有人干脆闭了眼睛，强制自己睡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尸体的腥臭味。

　　普通人只能看见死去腐烂的身体，而我除了看到这些活死人和尸体之外，更瞧见了密密麻麻的游魂野鬼。

　　他们就在自己的尸身周遭飘荡，或哭哭啼啼，或高声咒骂，怨气从他们的幽蓝的魂身上发散出来，聚在一起，汇成冲天的黑气。

　　死人这么多，地府里的勾魂使者多半是忙不过来的，这些魂魄想入轮回道再次转生为人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我凝望眼前的场景，忽然想起了城里面的人，他们可是个个吃得饱穿得暖，更有张苏这等混蛋生活得如此奢靡，心中遂感不平，说：“怎么大家都是人，日子却这般不同？”

　　这话是问太傅的，我以为他学识渊博，大约是能回答的。

　　但是太傅并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我看到他沉默地望着下头的人，眼中渐渐湿润，一滴浑浊的眼泪从眼眶流出，顺着皱纹的渠沟落在地上。

　　“人间炼狱！想不到民生竟困苦至此，这都是我等的罪过，罪过啊！”

　　我自己是尝过极度饥饿的滋味的，自然知道这有多难受。

　　我对太傅说：“太傅，这城里面的人吃得大多不错，不如我们把这些饥民都放进来吧，这样便能解决他们的饥饿了。”

　　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带着报复性的建议，但在我看来用饱去填补饿，用富去填补穷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

　　谁知太傅闻言，连忙摆手说：“不可不可！虽说城外饥民成群，可城里还是稳定安宁的，一旦放饥民入城，必会引起大乱，一旦被不怀好意者利用，整个京便全要乱套，那时局面才是真的难以收拾。”

　　我说：“可是不让他们进来，又没有人给他们送吃的，他们这么多人都要饿死的。”

　　太傅叹息着说：“我曾几度向张苏请求给饥民发粮，但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回，如今只能等着江南的粮食到了。”

　　我问：“江南离这儿有多远？”

　　太傅说：“假若快马加鞭的话也要十日。”

　　十日？

　　我低头看着这些只剩骨架的身体，喃喃地说：“难道太傅认为他们撑得过十日？何况马车还要装运粮食，十日的时间真的够吗？”

　　太傅默然半响，嘴里生生碾压出四个字，“没有办法。”

　　我说：“张苏这样坏，他不给他们发粮食就等于是杀了他们，他这样做难道就不怕天谴吗？太傅，这么坏的人，又有那么多人恨他，你们为什么不一起杀了他？”

　　太傅说：“朱姑娘，你久居大漠，不知世事。张苏他有兵，而且兵都听他的，目前谁拿他都没有办法。”

　　我看着太傅那张老迈的脸，仿佛就像枯死的树的皮，粗糙而没有生气。那些年轻的东西似乎早就给磨得干干净净了。

　　我想了想，说：“我想法子去杀了张苏。”

　　太傅看了我一眼，说：“你有什么办法？”

　　我说：“到相府去刺杀是不成的了，自从被张苏的灵虫咬了一口，至今我的灵力只恢复了六成，他又有七宝锁护体，我也没有杀他的把握。”

　　太傅疑惑的看着我，说：“你既然没有把握，那是什么主意？”

　　我说：“我要先回府里找一找我的法器再说。”

　　我迅速回到府中，打开我的法器袋子，在袋子里鼓捣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手掌长的小金人。

　　我拿着金人去找太傅，我告诉他，有一种法术叫做‘折金法’。只要在这金人上贴上写着人的姓名与生辰八字的黄符，再在金人的心口处扎上一根粗针，将金人埋进土中，七日后，那人不但身死，连魂魄也会一起消散。

　　太傅望了我手中的金人一眼，说：“这法子未免阴毒，不像君子做法。”

　　我说：“正是因为这个法术太过阴鸷邪异，所以施术者会折损五年阳寿。不过我想张苏害人太多，如果留着他在世上，只会让更多无辜的人受害，与其这样，不如让我用自己五年的寿命去了结他吧。”

　　太傅说：“朱姑娘，你一心为民，真是难得。只是我虽然无用却不敢用邪术害人，要知道张苏这人就因为生了一个邪念，心中的欲望便如决堤大水再不可收拾，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要是也用这等不正之术，那和当初的张苏又有什么区别？何况世道之乱首先便在人心，若是让民众知道了这事，只怕人心会更加浮乱。”

　　我听他说了半天，意思竟是不肯用我这简便方法，我不禁十分疑惑，这是折我自己的阳寿，又不是用他老人家的，我都没有意见，怎么反而是他不肯呢？

　　“太傅，张苏是个大坏蛋，对付这样的坏蛋就用这样的坏法子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姑娘你不懂啊。”

　　我又劝他了半天，好说歹说，他老人家却好，直接对我丢出一箩筐道理，听得我目瞪口呆，却半个字也不明白。总之他是死活不愿意就是了。

　　这样争论了许久，我倒是先累了。我说：“那太傅大人，说了这么久，您想过那些饥民吗？您不肯杀张苏，那便是愿意那些饥民饿死了？”

　　太傅终于沉默了。

　　我摇了摇头，说：“真是弄不明白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人，所以我才讨厌待在外面，烦死人了，在百鬼城哪有这么多事！好了，大人，这件事我来想办法吧，我去弄粮食给他们，您就好好歇着吧。”

　　我转身要走，听见太傅在后面喊道：“朱姑娘，你想做什么？”

　　我对他的念叨已经有点失去了耐性，头也不回，只是冷淡地说：“放心，我不会连累您的。”

　　这两天，我没事便在各条大街上转悠，到处寻找张苏储存粮食的地方。

　　我一路用着透身法在京都各地找去，几乎将整个京都城都给翻了过来，凭着顽强的意志和没少耗费的灵力，终于在一处十分偏僻的空地里发现了数十座粮仓。

　　可算被我寻着了！

　　张苏这个扯谎精，嘴里说没有粮食，背地里却建造了这么多大粮仓，里面全都是满满当当的粮食，哪怕每个粮仓分十袋子粮食出来，外面的人至少能少饿死一半。

　　粮仓这么多，外面把守的士兵自然也是不少的。张苏对那些大臣们这样掖着藏着，但还是怕有人起盗粮的心思，自然要派了重兵来守卫粮仓。不过对于我来说，解决这些凡人，六成的灵力绰绰有余了。

　　我在太傅府耐心地等到夜深，便在房中取出黑衣换上，为了保险起见还在脸上蒙了一块黑纱。

　　我悄悄溜出自己的小房间，见各处的人都睡得熟了便飞上房梁，再从房梁上飞出太傅府。

　　我像一只黑燕子似的落在粮仓附近，然后窝在茂密的草丛中，只见粮仓周围仍有一队士兵打着灯笼在巡逻。

　　真是日夜不休啊，张苏对他这些宝贝粮食看得还真紧。

　　我朝他们的方向吹了口气，叫了声‘定’，他们便全都被我的定身法定在原地了。

　　我笑嘻嘻地蹿出来，先走到一个粮仓的仓门口，只见门上挂着一把铜质大锁。我手上凝聚灵力，握住那把锁，再用力一扯，比扯布难不到哪去，大锁很快被我扯了下来，连锁扣也一同被扯坏了。

　　我从法器袋子里取出一个储物小盒，这是我八岁时阿母送的礼物。虽然这个盒子看起来不足巴掌大小，但是只要打开了就能装入千斤重物，而且拿起来依然轻巧，是最适宜携带出游的法器。

　　想不到这取粮食倒是容易得紧，早知如此我就该立即行动，也可拯救不少人命。都怪太傅太过小心翼翼，还罗里吧嗦的和我说一大堆我听不懂的东西，要是我早点取粮食救人，高大人也用不着绕着弯子去求人，沈器更用不着去保护高大人，我也就不必天天发愁苦恼，想到这里真是气闷的很。

　　我从满满的粮山上搬下一袋粮食，再用法术将它缩小，正要放入盒中时，忽觉手臂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支长箭不知何时竟然贯穿了我左臂，锋利的箭镞上正不住地滴下鲜血。

　　怎么会这样！这支箭是什么时候射来的，我竟没有半分知觉！

　　即使我再不济也还有六成灵力，别说普通妖魔就是有千年道行的大妖怪来了，我也未必会害怕。

　　可眼下这支箭射来悄无声息，又快又准，真正打我个措手不及，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的亏！这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我心下一阵骇然，回头一看，身后并不见人影，抬起脑袋往上一瞥，只见一座粮仓的仓顶上有一人手握长弓，弓弦上已经搭了一支箭正对着我，在残月的映照下，只见那箭镞明晃晃的，仿佛冰雪铸造的一般。

　　箭后的人一身暗红袍子，双眼明亮的可怕，如一只赤红冷傲的狼。不是那位令人记忆深刻的凤威将军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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