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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昭容傅氏守在榻前,蹙眉望着病容憔悴的太子,除却连声叹息,别无他法。
身居储位二十有五载,多年来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凝成化之不去的郁结。越是面皮上笑如春风,举止间谨小慎微,病根越是深深扎进五脏六腑,吐纳无方,终于在连日案牍劳形、时气反覆之后爆发,忙坏了东宫上下。
赵忠从外间冒出头来,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傅昭容余光瞥见,轻手轻脚踱出帷幔,其声轻细几不可闻:“公公何事?”
“回昭容的话,裴大人求见殿下……已候了两个时辰。”
“裴大人?哪个裴大人?”傅昭容秀眉蹙得更紧。
“是…翰林学士裴肆夏大人…”赵忠蚊子似的哼哼道。
“不管他是什么学士,殿下刚服了药,现下正睡着,任何人不许打扰。”言毕,傅氏摔帘子进去,再不理睬任何动静。
自从太子妃被郜国公主连累得丢了性命,太子便再未专宠过哪位妃嫔,连皇长孙养母孟良娣那里都很少去,却给了这位新晋的昭容专房之宠。
个中缘由,傅昭容本人或许不知晓,东宫里的老人儿可全都心知肚明:她和过世的太子妃容貌有八分相像。
当年之事,太子终究是懊悔的。
赵忠踟蹰半晌,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应付裴肆夏去了。
“殿下病了?到底怎么回事?”
“太医说是急病,不过不太严重,吃几剂药便无妨,只是要多歇息。”裴肆夏道。
裴陔夏叹道:“虽如此说,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若太子殿下也病倒,朝局恐怕更加艰险。”
“兄长,别说丧气话。”
“我只是…”裴陔夏沉吟片刻方道:“总有点不好的预感。晋王那边,真的防住了?”
“我和卫其雱都派人查过,确实没什么动静。”裴肆夏笑道:“兄长莫再多虑。五坊之事尚待商榷,不如召集众人再商议一番,整理成文书,请太子殿下过目。”
月朗星稀,一灯如豆。
杨子绍揉了揉眉心,眼角露出难掩的倦色。抬眸间,只见对面那人也在撑着疲意奋笔疾书,幽幽烛火之下,秀拔眉目隐隐透出一股英气。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迅速扼断了自己不着边际的遐想,杨子绍凝神于未完成的文书上,初现风骨的字迹随着皓腕的移动工工整整地铺开。
“嗯……”不知过了多久,郑雅言撂下纸笔,大咧咧地抻了一个懒腰,维持了整晚的严肃英俊顷刻间片甲不留。
“终于写完了~子绍?”
杨子绍也刚好放下笔,将二人所写仔细整理了,才长出一口气。
“什么时辰了?”郑雅言随口问道。
杨子绍开窗望了一眼,道:“丑时将尽。”
“看来昨晚没回家是明智的决定……”郑雅言打了个十分有辱斯文的哈欠,“困死了,我得歇一会,左右离上朝还有段时间。”
说着,郑雅言整个人瘫在了案上,用眼神示意杨子绍靠过来。
“这样你会睡得不舒服。”杨子绍温柔笑道。
“啧,听话,赶紧过来。”郑雅言眯缝着眼睛道:“你挨着我,我才能睡得舒服。”
杨子绍闻言之得凑过来,轻轻枕在郑雅言肩上,双手不知不觉环在他腰间。
许是困得狠了,上下眼皮一合上,就仿佛周公已在眼前。
半梦半醒之际,闻得郑雅言喃喃道:“子绍,还记得今天什么日子吗?”
“…嗯?”
“今天是…是你生辰…”
“嗯……嗯?”
“我…埋了一坛桂花酒…在…呃……”
话没说完,郑雅言便彻底沉入梦乡。
“唔…睡醒再…再说吧……”
时近晌午,东宫内一派寂静,连风声都轻了下来。
“怎么又拿这些劳什子来,不是说了殿下需要静养……”傅昭容低声喝到。
赵忠没奈何地苦笑道:“几位大人连夜写的,急着等殿下过目。”
傅昭容待要再说些什么,却闻得销金帐内传来虚弱声响:
“何事?且拿来…咳咳…给本宫瞧瞧。咳咳……”
“可是殿下,您的身子……”
“无妨,拿过来吧。”
傅昭容只得将文书呈上,太子强撑精神看了半盏茶的功夫,但觉头晕目眩,便将文书递到傅昭容手上,道:“你念与本宫听。”傅昭容迟疑片刻,终究轻启朱唇,一字一句诵将起来。她虽识字,却只念过女则、女训、列女传之类,于文墨不大通,读这文书只觉口干舌燥,并不晓得其中意思。
好容易读完,但闻太子笑道:“端的是好文章、好见地,不枉本宫提拔他们。本宫眼下暂拿不得笔,你来替本宫如此写……”
傅昭容连忙捉笔,将太子所言一笔一划写下,再念与榻上人听。太子思索良久,又添了几句,傅昭容忙记在纸上,又誊写一番,方交到赵忠手上。
“辛苦你了。”太子握着傅昭容的手,眼中溺着无限柔情。
傅昭容怕羞般盈盈堕睫。“能为殿下分忧,臣妾不敢言辛苦。”
太子似乎是累了,不多时便再次沉沉睡去。
谁成想,太子这一躺下,便再没离开病榻。
贞平二十年一月癸巳,国遭大丧,京师戒严,不鸣钟鼓。一月丙申,太子即位,未及改元,是为贞平二十一年。
薛奉璋踏着碎琼乱玉,徘徊在漫天扯絮捋棉中,朔风如刀,划过脸颊时直要将人的眼泪逼出来,他却像毫无知觉一般,兀自牵着马缓缓前行。
这是条与薛府方向相反的路。
曾几何时,薛府是令他倍感荣光的地方。薛奉璋本有骄傲的理由:出身百年世宦之族、当朝宰相之家,天资过人,二十七岁进士及第,未及而立又中博学宏辞科,任职鸾台,青年才俊前途无量。
可惜,这长安城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青年才俊。郑杨等人的出现,将薛相之子的才华埋没大半。薛奉璋总是想着,自己才是应该被青睐有加的人—如果没有那些人存在的话。
令他愈发愤恨无奈的是,父亲居然在这种紧要关头选择缄口,在朝堂之上只装个哑巴;回到家中,无论薛奉璋怎么问,父亲都对新政不置一词。明明是血浓于水的父子,说起话来却像在猜灯谜,只不过儿子永远无法摸透父亲心理的算盘,父亲却一直居于上风。
所以他不想回到那个压抑的薛府,宁可在这风雪交加之日寻个酒馆大醉一场,忘却红尘喧嚣。
长安城中不缺青年才俊,也同样不缺好酒。
薛奉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上好的陈酿,喝到后来,店家都不敢再卖给他酒。
“只管将酒来!多少钱本公子都付得起!”
店小二盯着桌上大块大块的雪花纹银,踌躇不前。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这位公子,佳酿虽美,滥饮伤身啊。”
这男子约莫三十五六,一身清贵打扮,身手便截住了薛奉璋的酒杯。
“你…你是什么人,竟敢…拦我喝酒…你,你可知道…我,我是谁吗……”薛奉璋早已醉得不成样子。
“名动京城的薛公子、新晋御史中丞薛大人,此等英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男子笑吟吟道。
“呵,御史…中丞?阁下的消息…未免…太不灵通…”
“哦?”
“那个…多嘴多舌的…郑雅言…参,参了我一本…偏偏…陛下就信了他的鬼话…”
男子笑容不改,说出来的话却令薛奉璋心寒:“郑执礼现在是屯田员外郎,又受裴氏兄弟的器重;而你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纳言,薛相又在朝廷里装聋作哑,你根本奈何不了他。”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薛奉璋登时酒醒了一半,哑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只是个,和你一样心怀不甘的人。”男子笑容中夹杂寒意,声音却放得极低,似在喃喃自语:“他优柔懦弱,现在又是个痨病鬼,凭什么…凭什么拥有这天下?我不过晚生几年,就必须忍气吞声吗?”
薛奉璋双膝一软,哆嗦着开口:“晋,晋王殿下,恕臣无礼…”
晋王却拦住了他下跪的动作,轻声道:“不必拘礼,我方才说过,你我本是同样的人。”
薛奉璋僵在原地。
晋王继续道:“如今,二裴把持朝政,与卫其雱、郑雅言、杨子绍等人结党,图谋新政。所有政务一经卫其雱、二经裴陔夏裴肆夏,三经内侍赵忠,四经昭容傅氏,才能上达天听。如此权倾朝野,本奈何他们不得,只可惜……”晋王眼中射出毒光。“只可惜主君已病入膏肓。”
薛奉璋本来还有五分醉意,现在只剩下了三分。“殿下…怎的如此笃定?”
“因为是我让他的病好不了的。”晋王极随意地吐出惊人之语。
“为…为什么告诉臣这些事…”
“薛公子难道会说出去吗?”晋王笑得令人胆寒。“现如今,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只有本王。薛公子管仲之才,不想共谋大事吗?”
“倒春寒加上江南伏旱,可谓天时;蜀中大震,算作地利。不过这人和…微臣却不敢恭维。”薛奉璋借着仅剩的三分酒意,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至于我?殿下,微臣虽一向自负,却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您需要的不只是微臣一个,还有臣的父亲,甚至薛氏一族吧?只可惜,殿下目前开出的条件,不足以将整个薛家搭进去。”
“陈佺活不过秋天,他那个儿子比他还要窝囊废,很容易被人拿捏。”
薛奉璋神色微缓,晋王见状继续道:“陈佺的确谋划多年,可本王在朝中的羽翼也不少。新政固然得民心,但他日近灯枯,发号施令必然急躁,难免适得其反。至于薛公子你—本王方才说过,薛公子管仲之才。杨诒元不过做了个礼部员外郎,郑执礼也只是屯田员外郎,小小官位何足挂齿?薛公子又怎见得无法企及令尊的位置?”
薛奉璋忽仰天大笑不止。
屋外风雪犹未止,可他知道,春已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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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号,十七章,有趣的巧合
这一章主要走情节,埋了几个雷……
不过下一章就要正式开虐了啊啊啊
祝重阳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