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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这矮个子男人顾小珏是认识的。大约五年前,也就是她刚拜入上清观的第三个年头,一个五短身材的流浪汉睡在观外,被几个师兄弟发现后抬了进来。睡醒后就认定自己和道家有缘,死活要出家,旁人说什么也不听。她师叔芷阳子无奈,才收他做了个俗家弟子,平日里撞个钟、扫个园子。
不过过了一年就消失了,不想在此处遇见。顾小珏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余悔师弟?”
“哎!”余悔的确入门比较晚,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叫他师弟……有些尴尬。
顾小珏一把将他扯到床前,口气轻松了不少:“那就好办了!你快看看他怎么样了?”
余悔不敢怠慢,立刻着手检查伤口,可凝固的血痂和衣服粘连在一起了,余悔只好从药箱里拿出小刀在火上消毒,之后一点点把衣服割开。
风意在剧痛下曾有过短暂的清醒,张张嘴问了这里是哪儿,不等顾小珏回答又厥过去。余悔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下手毫不含糊,顾小珏看得揪心,干脆把目光投向窗外。
功夫不负下刀人。终于露出了满身的创口,余悔唤老婆打热水过来,顾小珏从余妻手中接过濡湿的毛巾擦去伤口附近的血污,触目是一身的血肉模糊,顾小珏一阵无从下手的无力感。
尽量避开创口小心翼翼地擦完,一盆热水已经染红晾凉了。顾小珏累得满头汗,眼睛扫过时看到他脸上也有不少泥污,索性拿去毛巾抹了一把。
擦过后,属于男子本来的面容逐渐显露出来,顾小珏无意间的一瞥瞬时愣住,心里“咯噔”一下,暗道用不用这么巧啊,这不是几天前和她比武还打伤她的那个?
余悔见她不作声,疑惑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你快给他看看。”顾小珏侧身退让开,让余悔过去。
余悔看了伤口,面色突然十分凝重:“小师姐,令兄可有仇家要置他于死地?刀刃上淬了毒药……我敢说,若非遇上我,方圆十里,令兄的命恐怕要交待在这儿了。”
顾小珏不知道他有没有仇人,却记得上一次风意是如何摆了她一道儿,一心想着还回来,心思一转,叹气胡扯道:“什么仇家……无非是他惹下的一些风流债……不提也罢!”
余悔脸上满是惋惜:“令兄看起来仪表堂堂,原来也是个荒唐人。”说着从药箱里拿出来一只方形檀木盒子。
顾小珏正那罕那方盒里装的是什么,余悔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似的打开,里边儿几只手掌大的黑色蜘蛛静静蛰伏着,仿若伺机而动。
顾小珏不由变了脸色,余悔老婆走过来扶住她的肩膀,笑道:“它们是经人教化过的,性子温顺,不会主动攻击人,放心。”
余悔把蜘蛛引到风意身上的伤口处,蜘蛛伏在创口上一动不动,是要把毒血吸进了肚子里?吸完了一处接着转到下一处,几只蜘蛛在风意身上肆意巡视。出发点是好的,可这方法也太恶俗了吧?光想想就一阵恶心,何况……顾小珏心想着,不觉又同情起风意幸好还在昏睡中。
毒血吸得差不多了,蜘蛛的肚子也鼓了起来,余悔招呼它们回去。
余悔拿出小瓷瓶给他上药,简单包扎好,已经接近一更天,“小师姐,若令兄明早可以醒过来,则可确保性命无虞了。我们先回房了,有什么事儿喊三娘就行。”一旁给余悔整理衣服的三娘朝她笑笑。
“那他明早若醒不过来呢?”顾小珏问的胆战心惊。
余悔呵呵笑:“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若还醒不过来,我那银针给他扎几下就成了。”
送余悔夫妇出了门,顾小珏折回去坐在床边。风过处,烛光也跟着一跳一跳的,将沉睡中的人的影子拉得时长时短。
顾小珏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喂,凤栖山下救我的人,是你吧?撂下那种话!上次见面也是,”语气越发有些忿忿,“这回不同了,是本女侠救了你,我们也算扯平了,等你醒过来,好好看看本女侠是如何‘以德报怨’的!”说完也感觉到一阵困倦,吹了灯,伏在案上沉沉睡过去。
百里之外的京城顾府可就没这么安宁了。
最早发现顾小珏失踪的是红袖,临近傍晚,她去找顾小珏想问她家少爷去哪儿了,结果发现梳妆台上的留书来知道她家小姐居然离家出走了!
红袖不敢隐瞒,立即去找顾和说明此事,顾和表示难以置信;他一直认为要离家出走也应该是顾小格那种叛逆的不孝子,略一思索决定先派两个丫鬟去花府看看。
当顾小格回到家时,先看见的是跪在院里石子路上的翠羽和黄莺。
“你们做错什么了,是周叔让你们跪的?我找他说理去!”
顾和突然出现在门口,“我让她们跪的。你要找谁说理?给我站这儿!”
他家老头子固执又专制,顾小格对上完全没招儿:“爹,您有什么冲我来,为难两个丫头作什么!”
顾和哼了一声:“冲你?我还没问你呢,你知道小珏去哪儿了?”
“小珏还没回来?”顾小格探身朝里边儿张望,不解道:“居然比我还贪玩儿,怪不得我出门时遇上她的时候还背着包袱跟离家出走似的……”
顾和眯眼,把顾小珏留下的信扔给他,一甩袖进去:“离家出走?哼!”
顾小格不明所以,展开信看,心里为妹妹的举动叫好,面上装出一脸忧愁追上去:“爹,那要不要向陈世伯知会一声,让他加派些人手找一找?”
“这种事传扬出去让我们顾家如何做人?希望她只是一时贪玩儿出去几天,现在最要紧的,是瞒过你云姨。”
“云姨那里我去想办法,爹您放心交给儿子。”
“放心?”顾和声调拔高了好几度:“真该罚你一块儿在外边儿跪着。她们看不好主子,你当不好哥哥,回房间好好反省。除了吃饭不许出门了!”
“我这招谁惹谁了!”顾小格心里气,回到房间后向红袖抱怨:“你说这老爷子怎么好事儿想不到我身上,坏事儿第一个往我身上推;要不是有小珏长得一模一样,我真怀疑我是从仇家抱来的。”
“少爷,话不能乱说。您还是多想想小姐到底在哪儿吧。”红袖把湿毛巾递给他擦脸。
“小珏能出去那是好事儿,好了红袖,别管她了。本少爷陪执素采了一天草药,累得半死,快过来给我捶背!”顾小格使唤道。
红袖叹气,把铜盆端出去,不经意看到周管家带着一队人走进顾和的书房。“老爷一定很担心小姐吧,”红袖想着,望月祈祷:“只希望小姐在外一切平安,早日归来。”
日升月落,星移斗转。郊外不比城里喧哗,偶有林中几声鸟叫打破黎明的静谧。
当风意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普通农家的房梁。风意心中有一瞬间的慌乱,但被他极快地压了下去,为将者多年的警觉告诉他这里并无危险。
风意想起来打量周围的环境,动作时不免又牵扯到身上的伤口,他这才不得不先低头看自己的处境: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因包扎的像粽子一样裹满全身的白布,穿不穿衣服基本没有分别,怪不得身上一阵冷意,竟是连被子也没盖。
风意转动脖子,试图得到更多有关这里的信息,恰逢一个姑娘从门外进来,看着他黑亮的眼睛欢喜道:“你终于醒啦!”
那姑娘也不忸怩,几步走过来帮他把被子盖好。风意不动声色地观察来人,这姑娘长得很漂亮,眼下挂着黑眼圈,脸上即使盛着笑也掩不住倦怠。风意觉得姑娘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又记不得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么位姑娘,心中莫名有些烦躁。
“是你救了我?”风意问。
“嗯,”顾小珏点头。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风意继续问。
“唔,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不是在京城就是了……”行走江湖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顾小珏微微涨红了脸。
“对了,你叫什么呀?”
“王岐,”风意报出他平日出门用的名字,暗自思量她那句“不清楚”有几分可信,不过的确她是救了自己无虞,不管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还是正色道:“今日姑娘救了在下,他朝在下定当涌泉相报。”
“不用报答不用报答……”顾小珏摆手,“你也救过我,我今日权当还了恩,我们只能说是扯平了!”
风意心中疑惑更甚,忍不住问她:“不知在下何时遇见过姑娘?”
顾小珏盯着他看一会儿,突然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公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呐……”
贵人?风意不知其是否意有所指,正想再问,顾小珏站起来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冲着他笑眯眯道:“我去叫余悔再给你瞧瞧。”
顾小珏出了门,风意躺在床上整理思绪。那些外族打扮的杀手武艺高强,目的明确是要置他于死地。虽然是外族功夫,但武功套路明显生疏,应该是郑国人所为。他常年驻守在西蓝与大郑的边境,对西蓝人的功夫也有些了解,无非是想嫁祸于西蓝国罢了。更何况,他独自出宫的消息除了身边的亲信和几个哥哥,不该有别人知道;要害他的人,究竟是谁呢?
风意想着想着眼前一黑,又昏过去。等他再次醒过来时,屋里已经点了灯。
风意翻身不便,只好望着房梁道:“姑娘,你在吗?”
接着听到门口“哗啦”一声,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惊得风意下意识转过身,刚显愈合的伤口瞬间又裂开,疼得他眼冒金星。
好在疼痛只在那一瞬难以忍受,渐渐平息过来,他可以看清楚顾小珏是如何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下饭菜混着碎瓷片洒了一地。
“你千万别动!不用下来帮我,我自己可以收拾……”发现风意正侧身看着她,顾小珏脸一红,手忙脚乱地把碗碟碎片收在木制托盘上,端起来摇摇晃晃的就朝门槛上踩。
“你小……”风意突然有种很强烈的预感,正要提醒她小心,只听见又是“哗啦”一声,顾小珏的身影迅速从门口消失不见。
风意眼眉跳了跳,默默闭上眼。
又过了好一会儿,顾小珏换了身素色的衣服走进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倒杯热水,递到风意嘴边儿。
风意疑惑的看她,顾小珏稍稍错开他的目光,把茶杯拿开一段儿距离,解释:“我本来是想给你送饭,那门坎儿太高……厨房里又没了剩饭……你就先喝点儿茶掂掂肚子吧!”
风意就着她的胳膊勉强喝了几口,最后还呛住了,顾小珏拿出手帕细心地替他抹去溅满脸的水渍。待意识到二人的动作太过逾矩,一个转身拿才给风意擦过脸的手绢擦桌子,一个继续死死盯着房梁看,都要看出花了。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余悔说,你体内的毒已经清干净了,就是内伤需要再调理几天……”顾小珏把手绢里的水挤到桌面上,再用半干的手帕把桌上的水吸干。
“哦。”风意改看木梁上铺的一层稻草,看到排列不规矩的皱下眉,回答的漫不经心。
“余悔说他开不了调理内伤的药,我正好要去璋州,会路过一些镇子。要不,你跟我走吧?”这最后一句,好像话本里男女私奔的台词,顾小珏吐舌头。
风意认真思考了一下,先不论余悔夫妻愿不愿意收留他;如果那些人发现他的尸首不见了,寻到了这里,那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们夫妻恐怕都难逃一死。如果真是京城里那人干的,城门也一定会有人搜查。几番对比,似乎还是跟着顾小珏稳妥些。
“好。”风意答应了。
路上有伴儿了,顾小珏心里高兴,“那今天你早点儿睡,明天收拾一下,后天我们就上路了。”
风意看着顾小珏整理地上的铺盖,身影晃动,忽然开口道:“顾姑娘。”
顾小珏转头看他,风意张张嘴欲言又止,眼神复杂的盯着地上的铺盖。
顾小珏明白他的意思了,豪气道:“我师父经常说像我这样身强体壮的,偶尔多打地铺对身体有好处。况且,余悔家里除了柴房只剩这一间屋子,你先凑合一下。”
风意点点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顾小珏也吹了灯,钻进被子里去了。
第二天,顾小珏跟着三娘去山上采药,余悔走进风意的房间不知说了些什么,顾小珏却看得出风意心情不大好,也不怎么爱理人。
第三天一早,余悔拉出运粮食的牛车驾到顾小珏买的老马身上,顾小珏不解其意。
余悔解释说风意身上的伤只好了一两分,怕受不住马背颠簸,还是躺在牛车上稳当。
顾小珏深以为然,但平白无故要一辆车也是过意不去,掏出十两银子递给三娘当作车钱和这几日照顾他们的医药等费用。三娘一开始还躲闪,顾小珏三说四说,她也就收下了,直让顾小珏留下再多住几天。
顾小珏自然推辞,三娘又热情地招呼余悔帮忙进去把风意抬出来。
等风意出来见到自己一路上栖身的就是眼前这个木板开裂到掩着无数草屑谷粒儿、轱辘上沾满黄泥、四周连个遮掩的帏帐都没有的牛车,脸色变了变;纵使他常年在边关,生活还算艰苦,可堂堂一个王爷,一路挺尸状躺在平板车上招摇过市,内心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不等他有机会开口,他们已经铺好垫子把他搬上去,风意唯有沉默不语。
顾小珏倒很开心,不忍再给它增加负担,在一旁牵着老马的缰绳。
正要走时,突然想起件事情:“三娘,璋州到底在南还是西?”
“詹州?”三娘想了想,摇头:“错啦!明明在西北脚上,一直顺着篱笆墙外那条路走就看见了。”
“诶!谢谢三娘,我们走了!”顾小珏冲二人挥挥手,抚抚马背:“马兄,咱们上路了!”
风意耳边伴着牛车吱悠吱悠的声音,倒还真是平稳,只是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怎么只有他一个人觉得:三娘说得不是璋州,而是詹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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