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鬼

　　我曾无数次设想我与玉公子重逢时的场景：寂雨凉风，垂柳依依，他自柳下撑伞而来，细如绣线的雨丝跌落伞面，可闻淅沥雨声，而我与他擦肩而过，他驻足问我：“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然后我便会回过头，一身玄青衣衫，将手中绣梅的丝绢捏一捏，柔声道：“夜明城中，摘月楼前。”他会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你，是那个漂亮的傻乎乎的姑娘。”我笑而不语，与他对视，半晌，我们都深陷似水柔情中，彼此目光缱绻，深情款款，之后我极慢极慢地将脸贴过去……可惜，这些都只是我的想象，此刻见到我心心念念的玉公子，却从头到尾，未能说出半个字。

　　马车上的玄衣公子将窗帘掀起半扇，目光斜斜的眄过来，淡淡道：“寻锋城主。”

　　我愣了片刻，转过头来，见寻锋安然立在原地，微垂了头，算是行了一个礼：“少司命。”

　　玄衣公子抬了抬手，示意寻锋不必拘束，目光微斜时，我已看到他眼中似玄冰未化的一双瞳仁。他轻轻道：“寻锋城主远道而来，在下本该亲迎，奈何腿脚不便，还请城主见谅。”

　　寻锋淡淡一笑，语气平和：“少司命言重，寻锋本该亲自登门拜访，因方才才初至潮墟岛，实在太过匆忙，惭愧，惭愧。”

　　玄衣公子静看了寻锋半晌，眼中神色莫测，许久，又道：“寻锋城主之事，我已知会过十殿阎罗，城主不必多虑。”

　　寻锋抬手郑重地作了个礼：“多谢少司命。”

　　他放下窗帘，已看不见帘中公子的模样，只听见清冷的声音传出来：“不必。”

　　马夫吆喝一声，已是要走的征兆，我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拉开车帘，重新看见那张我记得刻骨铭心的面容，我斩钉截铁地问：“你是不是玉公子？”

　　他眉梢微皱，看我一眼：“她是？”目光又瞥向寻锋，这一句话并不是问的我。

　　寻锋如实回答：“是我的一位朋友。”

　　他点点头，又看向我，神情无半分波澜：“在下并未与姑娘见过。”

　　我咬住唇，已猜到会是这种结果。即使我将他记得再深，即使我将他刻在我心里，在他眼里，我也不过是一个路人，一场萍水相逢，一次不期而遇，他又怎可能如我记得他那般记住我。

　　但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心上人，我喜欢他。

　　我咬咬牙，告诉自己要打起勇气，捏了一把手掌，说话时却依旧忍不住发抖：“玉公子，两年前的八月十五，在夜明城摘月楼前，你曾救我一命，这个……”我在荷包里摸了许久，才掏出那枚被我精心保存的扳指，缓缓摊开掌心，对他道：“这枚扳指，是你那时不慎留下的，如今有缘再见，我终于可以还给你了。”

　　我看着掌心的扳指，蓦地觉得一阵心痛，曾经夜里想念玉公子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拿出来，对着月光照一照，玉泽流光，仿佛他玉一样的眉眼。而今终于要还回去，可笑的是他还对我没有半分映像，突然想不明白，我这两年朝思暮念究竟意义何在？除了可笑还是可笑。我抑住喉咙里的颤抖，一字一顿：“玉公子还请收好。”

　　他目光落在我手心里的扳指上，轻轻拿起来，细看片刻，眼睛蓦地亮了一亮，喃喃道：“夜明城……果然。”顿了顿，抬头看向我：“你认错人了，这个，并不是我的。”

　　我浑身一颤：“你……你说什么……”

　　他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姑娘，天下姓玉的人何其多，在下虽姓玉，可姑娘说，两年前曾与那位玉公子见过一面，可在下……”示意我看车内，我定睛细看，才发现车中有一根青玉手杖，他指了指，对我道：“在下昔年曾受过伤，左腿落下寒疾，已数百年未曾出过潮墟岛一步，所以，姑娘说的那位玉公子，并不是在下。”

　　顿了顿，见我脸上神色变幻无常，又续道：“这枚扳指……”将扳指还给我，清冷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凝眉道：“极像……原来如此。”

　　我迟疑不定地望着他：“公子，你在说什么？”

　　他将帘子掀得更开一些：“姑娘芳名？”

　　我回道:“我叫云卿。”

　　他点头：“云卿姑娘，若是有缘，你们自然会再见。若是无缘，他也不会将这么扳指留给你……”默了许久，道：“总之，静静地等便是。”话罢，已重新放下车帘，马车嗤啦一声，已经走出了几步远。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掌心的扳指，脑中还回响着他不着边际的话，他一番自言自语说得我云遮雾绕，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并非是我牵肠挂肚的玉公子，我认错人了。茫然了好一会儿，又突然反应过来，即使他不是玉公子，从他的话可以听出，他应该也认识这枚扳指，也就意味着，他认识我魂牵梦绕的玉公子。

　　想到此处，我蓦地回过身，想再问问他有关玉公子的事，可惜马车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失望至极地叹了口气，心中却是悲喜参半，悲的是，这个人并不是我的玉公子，喜的是，还好他不是我的玉公子。我这么说是因为害怕今后遇到真正的玉公子，他也会如这个玉公子那般冷脸待我，那我一定会很伤心，我希望的是，那个玉公子他记得我，记得他救过我，记得有个傻傻的姑娘因为他随手掷了枚扳指而捡回一条命，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报答他的恩情，更重要的是，我才有可能以身相许……

　　想到此处蓦然觉得脸热，觉得自己真是想得太多，遂抬手挥了挥，将乱绪全部赶走，回头正碰到寻锋三分疑惑的目光，她问我：“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我嗫嚅道：“不，没、没有发烧。”

　　她看看我，又看看马车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又道：“那就是发骚了。”

　　我：“……你才骚。”

　　一路上寻锋告诉我，方才遇到的玄衣公子乃是夜晓城城主，亦是皇族的二公子，更是苍鬼界的少司命，且还是鬼君玉玄机的胞弟，姓玉名中君，玉中君。我被这个来头吓得双腿打颤，怯怯道：“我刚刚是不是很无礼啊？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剐了我啊……”

　　寻锋从货郎担中捡起一枚玉佩，漫不经心道：“不会，他不杀人。”顿了顿，又道：“不过，落在他手上，我宁愿死。”

　　我：“……”

　　寻锋抬头想了想：“当年魍魉族叛乱，我曾与他一同出战，他为得到魍魉一族族内机要，生生将一个魍魉小鬼挑了手脚，顺带挖了一对儿眼睛，一双耳朵。”

　　我打了个哆嗦：“……”

　　她饶有趣味地看我半晌，笑道：“骗你的，少司命为人不苟言笑，但不至于那样心狠手辣。那件事，可不是他做的。”

　　我大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片刻，身后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那件事，是我做的。我不仅挑了手脚，剜了耳目，还放到油锅里溜了几圈，那个哧溜哧溜的声音……”

　　我：“……”半晌：“寻锋姐姐……我、我……我去找七夜他们……你、你慢慢逛……慢慢逛……”说罢，脚下抹油，跑得飞快。

　　身后传来一阵银铃样的笑声，我回过头去，那是我看过的寻锋她唯一一个笑。

　　我们在码头集市逗留了一个时辰，本来今日我的心情就相当不好，因为遇到了一个不是玉公子的玉公子，已是相当忧愁，奈何七夜非要来雪中送炭，导致最终差点发生离奇命案。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彼时我和寻锋好容易找到了躲在一处烧鸡摊啃烧鸡的七夜和丫头，七夜欣喜道：“阿卿，刚我和丫头逛了成衣店，撞见了一样好东西，我寻思你那个太小，就给你买了个大号的，你瞅瞅，是紫色的，蛮好看。”

　　他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样丝绸小衣，上面绣着荷花，我定睛细看，好，很好，非常好，那是个肚兜。

　　我指着他：“你……你、你……”

　　他不明所以：“我昨天晚上看你那个肚兜，大红色的，那么难看，还那么小，肚脐眼儿都漏出来了……”

　　我继续指着他，脸上飙出了两抹红潮：“你……你、你……”

　　一旁卖烧鸡的大娘吃吃地笑，夸他：“小伙子，好贴心呢，可是啊，这姑娘肚兜都是自己绣的……”

　　他十分不解：“那怎么成啊，我们家阿卿绣得那么难看……”

　　大娘继续道：“难看不打紧，好用就行。”

　　七夜无视我愤怒的目光，继续道：“关键是不好用啊，昨天晚上在船上，我发现她的肚兜轻轻一弄就破了……”

　　卖烧鸡的大娘手一抖，手中茶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半晌：“节制……船上那个……会晕船……”

　　七夜奇道：“没有啊，我觉得很舒畅啊，一点都不晕船。”

　　此刻我只想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我指着他，手指抖地不行：“你……你、你……”半晌，终于忍无可忍：“七夜，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他脑袋一缩：“喂，阿卿，我是想说，那个谁……一剑擦了一下就破了呀……不是……我警告你，不准打我英俊、美丽、动人的脸……啊！我的眼睛……”

　　我：“不要跑！！决战到天黑！！！”

　　他：“救……救命！谋杀亲夫啦！！”

　　我：“你闭嘴！！杀的就是你！！”

　　他：“这么说……我是你亲夫？”

　　我：“你……我今天弄不死你我就去死！！！”

　　他：“啊……哎哎哎……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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