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女

　　他说：“阿青，我家里就要给我说亲了。”
　　卫子青怔愣了一瞬，低下头继续走着，嘴唇动了动，轻轻地“嗯”了一声。
　　孙曜见她如此反应，急忙上前，声音有点急迫，有点干哑地道：“阿青，我，我对阿琦无意。”他的脸孔渐渐起了赧色，说到这里，眼一闭，心一横：“我，我心悦你。”
　　他一说完脸色都涨成了猪肝色，然后，脚步一转，如旋风般一下子跑了出去，身形还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卫子青有些想笑，而且还真的笑出了声，不过是苦笑，感叹了一句：曜郎，还是那么纯直。”
　　可是他们怎么可能呢？还是找个机会与他道明吧。
　　她一边往前走着，一边想道：眼下这情形，谢三郎那般薄情之人，万万是靠不住的，携恩求助之事也是想也白想了，指不定被他卖了，还在帮着数钱哩，无可靠之人相助，回卫氏也是不可能的了。
　　她想，还是想法多挣些钱财，若真有泄露身份的那一天，她便离开此处，另寻一处世外清静之所，以寡之名，一个人过着无边自在的日子也是不错的。
　　胡思乱想中，拐过一条小道，小道尽头，就是刘屠户的店门处。
　　刘屠户微微壮硕肥胖的身材正准备收摊，卫子青连忙快步走过去，扬起枯黄的小脸，笑得无比真诚：“阿刘叔，可还有余肉？”
　　刘屠户睁圆了双目朝她看来，眉头一蹙，粗声问道：“你是何人？”
　　卫子青暗自嬉笑了一声：这刘叔卖了一辈子的肉，还是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
　　幼时的她，可讨他欢喜了哩。
　　可惜自己现下无法表明了身份，不若，送她几两肉，阿刘叔也是愿的。
　　“我是阿婠的外侄。”
　　说起阿婠，刘屠户老脸一红，他的发妻在几年前丧去，儿子也另起炉灶，这几年里，也有媒人再替他续媒，他却独独看中那独居的寡妇张氏阿婠，可那阿婠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渐渐地，他也只得歇了心思。
　　刘屠户听她如此说道，眉头一松，以往都不见阿婠来他这里购肉，今日拖这小姑子的福，他那蠢蠢欲动的心，又开始燃起了希望，想到这里，他缓缓脸色，和蔼地道：“你唤何名？”
　　可他那张脸凶恶惯了，露出如此和蔼的模样也像是在审问犯人一般。
　　卫子青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掩去诧异的情绪，笑着道：“阿刘叔唤我阿青即可。”
　　刘屠户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放慢语调，轻声地道：“阿青啊，你是来买肉的？”
　　他这一笑，卫子青心里一惊，思忖道：阿刘叔啊，还是不笑甚好。
　　“然，然。”
　　“砰！”，“阿青，拿去吧！”
　　刘屠户将一块厚厚的肉从砧板下拿出，油腻腻的大手一挥，也不上秤木，就让她直接提走。
　　卫子青这时的惊异再也掩饰不住了，她看着那砧板上红艳艳的一坨肉，眨巴眨巴了两眼，张着小嘴，又愣愣地朝刘屠户望去：“阿刘叔，不量一下么？”
　　刘屠户呵呵一笑：“不必，不必。”
　　颇有几分傻傻地味道。
　　卫子青纳闷了，她纠结地摸摸脸，抚抚发。
　　疑惑间，她双目一闪，是了，在她提及阿婠之时，阿刘叔貌似脸红了一下。
　　这时的卫子青还不知道刘屠户的发妻已逝，脸色倏地一变，冷冷地道：“阿刘叔还是量一量罢。”
　　刘屠户也恼了，不耐烦道：“呔！你这小姑，到底何意？”
　　说是这么说着，刘屠户还是拿起肉开始量了起来，心头赞这小姑品行好，与阿婠一样，他就是看中阿婠那刚硬端正的性子，跟那些斤斤计较的农妇比起来，顺眼多了。
　　最后，卫子青还是付光了身上的铢钱，尽管如此，在刘屠户的坚持下，还是她占了便宜。
　　卫子青提着肉，满怀心事地往回走着，及眼处，万物繁茂的绿野中蝼蝈争鸣，在外耕作的农夫还在忙碌着。天空云雾交替，也是一阵繁闹景象。
　　走着走着，在离她不远的前方，站着几个身材高低不一的女郎，其中便有才见面不久的阿琦。
　　明显地，她们是在等她。
　　卫子青很想绕道，但那得花更多的时间与精力。
　　她继续无畏地朝前走着。
　　阿琦眼尖地首先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的脸上，再度出现嫌恶鄙夷的神情。
　　便是这个贱人，曜郎竟理也不理她了！
　　她以为，曜郎会回头乞颜相慰，讨她欢心的，但他没有，她暗暗地跟在他们身后，听见他居然跟这个贱蹄子示爱。
　　她心头的怒火腾地燃烧了，恨不能当场就冲过去撕碎这丑八怪的脸！
　　但是她忍住了，去找了几个帮手，哼！她不会放过她的！她要这小蹄子趴在地上求饶！
　　她倨傲地扬起头，率先踏出几步，讥笑道：“臭丫头！如此貌丑，也配与曜郎并肩！呸!”
　　她身后的那几个女郎也上前，打量一眼卫子青后，皆是眉头一皱，叽叽喳喳地诋毁起来：
　　“咦！甚丑！甚丑！雀攀高枝，竟不自知雀颜几何矣？”
　　“诶！我们的曜郎都被她玷污了，呜呜……”
　　“如此卑贱之人，曜郎怎会看上她？阿琦莫是弄岔了？这般丑陋，污了我等的明目。”
　　“是矣，是矣，快快侧目，休看，休看。”说完，几女纷纷抬袖遮目。
　　卫子青听完心头一阵好笑，脸被憋得通红通红，阿琦等人见状，以为她是羞愧得无以自容。
　　“吾亲耳所闻，曜郎对着她说，心悦她！”
　　阿琦伸出手指，直指卫子青，尖声争辩道。
　　那个问出疑问的女郎再次转过眼朝卫子青盯去，其他几位女郎也唰唰地侧目看过来。
　　这时，那个问阿琦话的女郎开口了：“丑儿，抬起眼来。”
　　很不客气地命令！
　　卫子青心头一凝，低垂的双目缓缓朝她看去。
　　她的眼里没有慌乱，没有惊恐，也没有自卑，她只是憋红着脸，睁着很平静的双目朝她们看去，一派从容与淡定，乌黑的双漆又圆又大，双层的眼帘一睁一眨间，那长长的眼睫就像扫在人的心口一般，但是里面什么情绪也没有，那双眼只是很风轻云淡地朝她们瞟了一眼，眨了一眼，小鹿一样的无辜，然后，又低下了头。
　　阿琦一怔，这双眼好熟悉！也很令她反感，本就不悦的情绪更添了几分狂躁。
　　其她几个女郎俱是一愣，难怪曜郎会那样说，这丑丫头面黄肌瘦定是家里贫穷，若能食得好些，未必不会是一个美人。
　　“看吧！看吧，就是这副贱样，倒很是会勾人哩！”阿琦的嗓音尖锐，话语也越来越尖酸鄙薄，明媚的小脸已变得狰狞。
　　其他几个女郎也开始愤愤然，此刻，她们的眼中，又将她当做了一名强敌。
　　明明刚才还不屑与我一顾，这时又用吃人般的眼目瞪我？卫子青心头嗤笑着，这些人，还真与都城内那些女郎一个模样，为一个郎君，丝毫不介意地从她人身上踩踏过去。
　　私下里，也相互糟践着。
　　那个女郎轻蔑地盯着她，嘲讽道：“俗物，俗物，痴妄之心不可有，你不知么？丑颜效颦，岂非更令人作呕！”
　　“是哩，是哩！”
　　“哼！曜郎怎会心仪她？”
　　阿琦也怒道：“曜郎被这污浊之人迷了心，我们岂能不顾？”
　　顿时，这几个愤愤不平的女郎渐渐向卫子青靠拢。
　　卫子青依旧站在那里，无惧无畏地抬起头，嘴角慢慢上扬，她对着她们露出一抹充满善意的笑，又蹙起眉头道：“各位不知么？孙小郎说，让我助他一助，他已有心悦之人，但一见她，他便无法言语，故而借我之颜倾吐表意，备用一番。”
　　她话一说完，那几个女郎便羞红了一张脸，阿琦张着嘴惊愕了一下，难看的脸色瞬时一变，唇角一弯，得意地瞟了一眼卫子青：我就说嘛，曜郎怎能看上她，他方才见我，也说不到几句话，定然是难为情了，可我都送入他怀了，他怎还如此羞涩。
　　想到这里，她脸孔一红，傲然地剜了卫子青一眼，转身就走。
　　其她几个女郎也含羞带怯地相互怀疑着离开了，她们之间，曜郎到底心悦的谁呢？她们同时朝阿琦看去，一时间，个个眼含不善。
　　卫子青心头一松，叹息道：你们窝里斗去吧，曜郎啊曜郎，对不住了。
　　回到阿嬷的小院落后，卫子青就帮着阿嬷开始起灶生火，准备晚食，还要送到竹屋去。
　　阿嬷见到那块肉，吓了一跳，她常年茹素，不用想也知道，这块肉是那刘屠户多赠的。
　　“阿青，肉钱可足？”
　　卫子青从火堆中抬起头，对上疑问的阿嬷，她思了片刻，斟字酌句地道：“阿嬷，阿刘叔似乎挺热情的……”
　　阿嬷面上一沉，又似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卫子青更加疑惑了，她挨近阿嬷身边，犹疑着：“阿嬷，阿刘叔他……”
　　阿嬷把手中的肉洗净了放到一旁，悠悠地道出了原委。
　　卫子青听完附掌一笑：原来如此！
　　这时的寡妇是可以再嫁的，阿嬷时年三十有七，刘叔亦大龄几岁，颇有声望，如此良配，阿嬷后生无忧矣！
　　她双目闪亮闪亮地盯着阿嬷，笑道：“阿嬷，吾幼时颇得阿刘叔心喜，他容貌虽恶，但性直浩然，阿嬷何故拒他？”
　　阿嬷瞪了她一眼，脸色有点赧然：“古语有云，贞女不嫁二夫，于德不容也。”
　　卫子青双眼一瞪，阿嬷在顾忌礼教啊！
　　“阿嬷何所虑乎，时世已变，早非往昔，再嫁之妇，数不胜数，此地皆常有鳏夫再娶孤寡再嫁之妇，阿刘叔与阿嬷皆无后虑，如此良缘，阿嬷，何惧乎!”
　　她两眼晶晶地盯着阿嬷，神情异常兴奋，阿嬷的后半生有靠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开心的。
　　被她这么紧紧地盯着，阿嬷一阵脸红，含怨带嗔地剜了卫子青一眼，眉眼一皱：“老物色衰，引人笑谈。”
　　“阿嬷就是害羞嘛！”
　　“噿！小小姑子，心术如此不正。”
　　卫子青抱住她胳膊温声劝道：“阿嬷，阿刘叔乃真丈夫，不必羞愧。”
　　见阿嬷低着头隐隐有些感伤，她又笑道：“此间姻缘，便让阿青来引罢！”
　　阿嬷没有吱声，别扭地转过身忙活去了，这便是应下了！
　　卫子青心头一喜，瞬间充满了斗志，看了一眼红霞满满的天边，无比叹息道，今日不成了，明日定去找阿刘叔一趟。
　　不过一会，她便提着食盒往竹屋走去，闻这食盒里传出的肉香，岔岔不平地边走边想道：谢三郎啊谢三郎，肉食昂贵，我要是不让你吐出一金，剩余的肉，你便再也休想了。
　　走着想着，她唇角不经意间露出一抹狡猾的笑，殊不知，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不容人直观的。
　　她抬头挺胸，斗志昂扬地朝竹屋走去，木门是敞开着的，咦？居然装了一道门帘，还是上等的丝帛。
　　世族就是世族，这般境地也要风骚一把，真是虚浮啊！
　　她伸手朝丝帛摸去，真是柔滑啊，还有这刺绣，是祥云诶，天啊，居然用金丝刺成！真是奢侈啊！败落啊！竟然拿金丝来作这门帘，呜呜~~~~~~，她只在卫氏嫡女手中见过金丝，摸也没摸过如此华贵制作而成的锦绣之帛。
　　就在她对着锦帛呜咽哀叹之时，屋内传出一声清冽的男音：“郅，可是犬物在外，速驱之。”
　　“噗……，女郎速速送食进去罢。”
　　卫子青一惊，午时才见过的护卫毫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脸上要笑不笑的，憋得很辛苦。
　　她小脸一红，讪讪地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放下锦帛，张了张唇道：“此乃清幽之地，鸡犬不闻之所，请郅护卫去别处寻犬去。”
　　那唤作郅的护卫闻言，应了一声“然”，咻地一声，转眼便消失了，卫子青双目一亮，暗赞道：身手真是俊逸啊！
　　怎这天下间所有的好事都让谢三郎揽了？人若不凡，是会遭天妒的！
　　她思索着进入屋内，谢稚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姬双目痴痴然，是中意我那护卫还是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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