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夜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这是出自宋末元初诗人蒋捷《虞美人.听雨》里的上阙词，但是在苏卿看来，这后句中的“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更能体现天寂此时的心境。今日她是来讨酒喝的，不是做劝客的，更何况她本人对别人家的事儿根本不感兴趣，要不是五公子说天寂是他朋友，她苏卿才不会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白替别人找消息，甚至亲自把人给送来。

　　这是一个大雨如瀑的白昼，只因这雨来的猛烈，天际一片昏黄，不时雷电交加。这闪电一亮，天地也忽的亮了片刻，映的屋内人脸上也是一道道黑白的阴影。

　　雨从屋檐的瓦片上飞泻而下，仿佛是密不透风的水帘，将尘色酒庄与外界相隔开来。屋外是哗哗啦啦的喧嚣水声，屋内却是白瓷碗配清酒。这种状态已经持续的有几个时辰了，苏卿有些百无聊赖的看了身边的侍女一眼，侍女会意急忙道：“公子，这雨想必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若是我家主子回去晚了，怕是闻风阁都会被水淹了。”

　　啊？天寂端在半空的白瓷碗还没来得及放到嘴边，听得侍女这么一说，淡的没有底色的眼神看一眼苏卿，她并没有出现不适感，于是天寂便点头，应允她们可以离去。

　　“天雪，拿斗篷给她们。”天寂看向天雪。

　　天雪点头，应声退下，不多时拿着两件遮雨的斗篷出来递给苏卿的随身侍女：“外面雨大，这些斗篷可能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不过……还是拿着吧！”

　　“有便甚好了。”侍女笑着接过蓑衣，“那公子，我们便告辞了。”

　　“告辞。”苏卿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盈满笑意，为自己终于可脱身而高兴。

　　而在这时，侍女忽然伸手将苏卿拦在身后，她听见有什么东西划破雨幕正以飞快的速度朝这里飞来！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利箭射在刚刚喝酒的桌上，入木三分，将那桌上的白瓷碗震得一个踉跄！

　　“那个……”苏卿将手中的小折扇收起来，水灵灵的眼眸带些狡黠，“公子，我们，继续告辞了。”她说罢，就跟着侍女从楼上下去。

　　这不是她苏卿该管的事儿，该出手时就出手，该溜走时就溜走。她们闻风阁从来不与江湖中人或朝廷作对，谁给银子就给谁消息，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若是这时天雪或天寂有一人看窗外，就会知道这两件蓑衣对她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那雨丝像隔了什么屏障似的，不近身就已被弹开。当然，楼上的人确实没心思去管她们，此刻他们的心思都放在这突如其来的利箭上。

　　这利箭上带着一块儿黑布条，是跟悬崖上挂的那个布条一样的。

　　“少爷，下面有信！”天雪指着黑布条下露出的白色纸张。

　　天寂不动声色的取下信看，脸上也是让人看不透的不动声色。

　　“若想见她，拿你的蒹葭来交换。”

　　“蒹葭……”天雪隐约看到一些疑问，“那是什么东西？”

　　“是父皇赠予额娘的一个玉镯，别人怎么会知晓这种东西的存在？”天寂打手势疑问。

　　“那……”天雪小心翼翼道，“这蒹葭玉镯可是在娘娘那？可是娘娘她已经——”

　　“额娘将它又给了我，而现在，蒹葭玉镯在独月姑娘那里。”他微叹口气，将纸张递给天雪，“不过既然对方这么肯定的说有，那应该是还不知道实情的，我随意那个镯子去看看罢，也许，她能在那里的。”

　　天雪低头继续看信，忽然抬头惊讶道：“今日？少爷您要去么？”

　　已经拿了蓑衣披上准备离开的男子回头看她一眼，点点头就下楼了。

　　天雪急忙趴在窗边看，浩大的雨丝瞬间将他的身影吞噬。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少爷异常孤单，而他又永远这般平淡，平淡的让人不知从何问起。所以，没有人能走进他心里。

　　除了她。

　　独月。

　　独月。

　　独月，你若真在，一定要等我，等我带你回家，回尘色酒庄。

　　这回，我定不会丢弃你的。

　　暮色轻垂，这叫作半秋山的地方显得更加黝黑，雨依旧不知疲倦的下着，好像天空是破了一个洞，所以只能这样永无止境的下，下，下。不远处凸出的石块儿上站着一个人，他戴着大斗笠，帽檐拉的极低，雨丝在靠近他的时候就被无形的强劲气息阻隔开来，于是周身倒像是隔了一层琉璃。

　　“嗯哼。”远远地，他看见一个人踏雨而来，遂伸手将帽檐拉的更低，阴笑一声：“你终于来了。”

　　“独月姑娘呢？”天寂打手势。

　　“蒹葭可带来了？”那人低低问。见天寂伸开的掌心躺着一枚通透的玉镯，他阴笑，从肩后操起一件什么东西飞掷出去，那东西掠过天寂的掌心将玉镯勾带出去。

　　“东西你拿了，人呢？”天寂隔着雨帘打手势。

　　“人？哈哈……”那人本是极低的笑声，听得他问话，抑制不住就阴笑出声，“什么人？”

　　天寂淡的没有底色的眸子笼上一层灰色，他一开始来此，问出第一句“独月呢”，他就知道这也许是个骗局，因为他看见那个站在风雨中戴斗笠的人微微抬了一下脸。很明显那个人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也就是说，他根本不知道独月是谁。可是他还是存有侥幸啊，直到听得那人冷笑问“什么人”的时候，他才觉得彻骨的冷。

　　“我从来不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人，只是打听到你是宫里的人，所以我要这蒹葭玉镯，哪怕你没有，宫里也会差人给你送来，于是观察了你几日，得知你因了一个死人闷闷不乐，我便借她来用一用，随处扯块儿破布给你，看你来是不来。”他笑罢，飞身消失在雨幕中。

　　专门骗我的么？天寂心里冒出这句话，眉眼忽然笑了：你骗我，我骗你罢了，什么蒹葭，随手从天雪手上褪下来的玉镯你也信。他愣愣的笑，没有出声。他只是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将思绪炸的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雨一直这样不停歇的下着，守着尘色酒庄的天雪终于忍不住了，她急匆匆跑上三楼打算叫刘老伯帮她看下门，没跑几步，她微顿脚步，转身就又往楼下跑。那个老头，这会子肯定又在睡觉，凭他那睡觉的死劲儿，怕是我喊破嗓子他也听不见的。倒不如直接连他也锁在里面，这样我还放心些。

　　天雪匆匆拿了一件蓑衣就下楼，外面雷电交加，震得那铁锁都嗡嗡作响。

　　少爷去的地方叫半秋山么？天雪在屋檐下找准位置，一头扎进茫茫雨帘中，劲风吹得她身子微斜，似乎一抬脚，人就会随风飞走了。

　　天还是暗了许多，除了能勉强看见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的水涡，抬眼来，远处竟是白茫茫一片。

　　少爷，您可不要出事。她边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边在心里祈祷，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天雪可怎么办？天雪肯定无颜去见老夫人。

　　少爷，少爷……

　　这个体态娇小的少女在风雨中不知走了多久，她内心没有对荒野的惧怕，倒是只担心主子的死活。

　　大地灰茫茫一片，她口中的祈祷还未结束，就看见不远处一个一人高的黑桩。

　　“少爷！”天雪惊叫一声，大步奔跑向前，脚下的积水发出“啪啪”的声音，水花飞溅。

　　待跑到跟前，天雪定睛一看，不是少爷又是谁？

　　只见这个清秀卓绝，一笑眉心眼角就像开了花儿似的男子霎时间失了灵气。滂沱的大雨从蓑衣上摔落，砸在俊秀的脸庞上，他一动也不动，连眼眸都像是呆滞住。

　　“少爷……”天雪试探着叫一声，见他不应她，就伸手拉他的胳膊，“少爷，我们回酒庄……”

　　话音未落，那一动不动的男子顺着天雪的劲猛地倒下来。天雪猝不及防，她的力气根本不足以扶住一个没有一点儿重心的男人，于是两人重重摔在雨地里，沾了泥土的浑浊雨水溅的老高！

　　“少爷——”天雪从天寂的手臂下钻出来，望着那张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失声痛哭！

　　你也要离开天雪吗？娘亲没了，天雪只剩下少爷你了，难道你也要弃天雪于不顾么？少爷，少爷！

　　这场大雨还要不要停啊？天寂躺在泥水里，他清淡的没有底色的眸子定定看着乌黑的天。要一直下下去么？永远都不打算停了么？密集的雨点落在他无欲的眸里，让他的视线模糊一片。他知道身边有个女子在拼命的拉他起来，他听见她哭的好伤心。哦，是天雪那个小丫头，她在这里做什么，快回求。他心里叫着，叫她回去，可是眼睛依旧不眨一下。他动不了，浑身没有一点儿劲儿。他也好想跟她一样，大声哭出来，但是哭不出声啊。心都不知道丢哪儿了，怎么哭的出来呢那眸里溢满的，是天上的雨水啊，为什么偏偏要落在眼睛里，让我的眼睛总是湿湿的？

　　额娘……

　　独月……

　　他在心里极苦涩的唤一声，慢慢合上双眼。

　　“少爷！”那个原本脱了蓑衣为他挡雨的少女见他合上双眼，心里一悲，哭喊声变得尖锐恐慌，“少爷，少爷！”

　　这一刻，她的绝望竟不亚于他。

　　“哭什么，哭的吵死了，害的老夫觉都睡不好！”

　　隐约听见一个极不耐烦的声音响起，随后觉得身子一轻，天雪在半昏迷间竟松了一口气，她心里暗暗说：老头，你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