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落江湖

　　“你说，你救了刺客洛殇？”玄逸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绯衣女子，手中的酒杯也不由一滞。
　　“不必这么大反应，机缘巧合而已。”雨汐淡淡一笑，转头望向窗外。
　　外面，正下着大雨。雨水从楼檐的瓦片上飞泻而下，仿佛是密密实实的珠帘，将坐在酒肆里对饮的两人同外头的世界隔了开来。大街上依旧喧嚣闹腾，时而有未带伞的人双手护着头部飞奔而过。而酒肆的雅间里，罗幕低垂，静谧幽然，怕是连风都倦然欲息了。
　　雨汐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同玄逸之两人相对畅饮，无话不谈。此刻她心情甚好，大雨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情绪。
　　玄逸之怔住片刻后，不由也轻笑了一下，抬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这份机缘可当真不浅。那洛殇向来不喜欠人人情，换而言之，是有恩必报之人。此番你救了他，他日，他定能在紧要关头助你一臂之力。”
　　“这我岂会不知。”回过头来，雨汐下意识地抚上腰间的挂袋，那里头安放的正是刻着洛殇名字的那枚梅花针。
　　“你……原来如此，你早就猜到了他是洛殇，所以才救的他！”玄逸之恍然明白过来。这丫头聪明得紧，若不是一早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怎会如此冒险去救个来历不明的可疑之人？
　　雨汐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径自斟了杯酒，缓缓道，“确实如你所说。他若不是洛殇，我是不会冒这个险的。换做你，会去救一个来历不明的夜行者么？”
　　“自是不会。”玄逸之果断地否定了。
　　“说来，我其实也没什么事需要他替我办。只是怕将来，万一遇到了什么麻烦，也好多个人帮忙。”她抿了一口自己倒的酒——是掺了水的杜康啊。
　　“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毕竟你一个女子，初来乍到不久，在江湖上也没什么朋友。若不做些防备，到真的出了什么事，可就来不及了。”玄逸之难得正色地说话，句句语重心长。
　　“若是真出了事，”稍微一顿，女子抬眸，凝视着玄逸之，“不是还有逸之你么？”
　　玄逸之微微一愣，而后又轻笑起来。明眸里隐约闪过几丝异样的光彩，灼然耀眼，仿佛映射着他的内心。“对了
　　。”忽地低下头去，仿佛在取什么东西，再度抬起头时，只听“啪”一声——一柄散发着凌然之气的长剑便横在了桌上。
　　“这是！？”仿佛被一种无形的魔力吸引着，雨汐情不自禁地伸手去取那柄剑。
　　“这是夕颜剑，虽算不上神兵利器，却也是一流的国手铸造的。你的佩剑不是震断了么？就拿这夕颜去用吧。” 夕颜剑么？名字倒是个好名字。据说南海有一种罕见的白色花就叫夕颜，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阒然零落——这般绝然绽放的生命，虽短暂，却会让见过的人永生难忘。
　　捧在手上细细地看，剑柄的末端嵌了一枚剔透的琉璃珠，反射出幽幽的蓝光。珠子的上方穿了个孔洞，蓝色的剑穗穿过其中，紧紧地系在柄上。珠子下方的部分以及剑鞘通体都雕刻着一些复杂的纹路，确是做的十分精致。
　　只是，既然是剑，说到底还是要看本体的锻造如何，光长的好看是没有用的。
　　目光一凛，雨汐“唰”地将剑抽离了剑鞘。同一时分，原本淡然幽静的空气里霍然闪过一道冷风，风犹如锋刃般急速而猛烈，竟生生地将雨汐耳畔的发丝切断了几许——好强烈的剑气！剑身通体都散发着一股凛凛的寒光，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微吟之声，仿佛是按耐不住，迫不及待地要跟着主人大战一场。
　　“果然好剑，”回剑入鞘，雨汐冲着玄逸之俏皮地一笑，“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玄逸之无谓地耸耸肩，“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了？只不过，这顿酒可要承你的情了。”
　　“一顿酒而已，比之这夕颜剑，我可是赚大了！”
　　两人又是相视一笑，愉悦的氛围在小小的酒间里弥散开来，温暖而舒逸，一如那跳动的烛光。
　　似是想到了什么，雨汐身子向窗口微倾，抬眼望了望天色。外头的雨依旧下的狠烈，有几滴雨顺着风向打落到她脸上，沾湿了她的眉眼。
　　“我该走了。”她微微叹了口气，拿着酒杯在手里把玩，满脸意犹未尽的神情，似是还没喝够。
　　“怎么？你还有事要办？”玄逸之微微讶异地看着她——他以为他们要对酒长谈一整天。
　　雨汐无奈地笑笑，“今日，是楚天雄的祭日。我要随少主去他坟前祭拜。”话语平平淡淡，然而她的眼神里却流露出复杂的情愫。
　　玄逸之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问道，“你父亲的事，查的如何了？”
　　“有些眉目了……可以断定，这事和楚家脱不了干系。”
　　“果真如此，你行事可要更加小心才是。”
　　“放心，我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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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汐一行赶到北祁山时，大雨依旧未停。山间覆上了一层茫茫雾色，将一切都隐于其中。唯有山下密密一片的长草显露出来，随着山风掀起波浪般的起伏。
　　祭拜的队伍在草地里缓缓前行。领头的是楚沐阳和楚夫人，而后是尹墨晴和唐残风，其余人紧随其后。所有人都身着蓑衣，头戴斗笠，脸上挂着无比肃穆的神情，一声不语，安静的犹如鬼魅。
　　暮地，走在前方的两人停下了脚步，略带迟疑的声音从楚夫人口中幽幽吐出：“那是……”
　　同其他人一样，雨汐也不由探头往前方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打伞伫立着，仿佛在等什么人一般，久久不离去。
　　那身影……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雨汐心下暗暗想着。
　　“凤宿么？他倒是有心，每年都来啊。”楚夫人欣慰地说道。
　　“当年父亲有恩于他，我楚家这些年来也待他不薄。他来拜祭一下，也是应当。”
　　原来是凤宿。难怪她会觉得眼熟。没想到他也会来祭拜，倒是个念旧情的人。
　　“走吧，我们也过去吧。”

　　走过最后这一小段路，终是到了楚天雄的葬处——没有立碑，没有筑墓，没有一丝一毫的标记，只是凭着当年送葬之人的记忆才寻得确切的位置。
　　江湖人，尤其是如楚天雄这般曾立于武林之巅的人，曾经历过多少的风风雨雨，指点江山的凌厉，到了，却连座坟碑都无法拥有，只剩黄土碧草相伴。

　　不给他筑坟，是因为不能。
　　当年的他太过耀眼，建立起楚家的如此地位，是染了多少鲜血后才做到的。武林中的许多人，虽表面上仍不敢得罪楚家，可暗地里却是恨透了他。若是给他建了墓，让人知道了他的葬处，怕是那些仇家小人会掘地三尺，将他从里头挖出来，连死了都不得安心。

　　争斗了一生，死后却连普通人都不如，所做的一切又究竟是为了什么。怕是只有身处其位之人，才能明白吧。

　　“夫人，少主，你们来了。”凤宿转过身，极为恭敬地施了一礼。那般神情形貌又似乎和上次雨汐见到的时候不同，隐约透着历经世事的悲凉。到底是踩着坎坷一路走来的人，此番来祭拜，怕是又触景伤情了吧。
　　楚夫人微微点头，虽面带苍凉悲恸，却仍不掩其高傲之风华，“凤先生有心了。也不枉天雄当年如此器重先生。”
　　“应当如是。若不是先主，我怕是早就死在那些仇家的剑下了。”凤宿说着，微微转身，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瓶，递给了楚沐阳，“少主，这是刚练成的虞美人。我想今日定会遇到少主，所以顺便拿来了。”
　　听到虞美人，雨汐又忍不住微微一颤。然而同一时刻，她却意外地看到唐残风的神色瞬然间变得苍白，眉心不经意间皱了一下，而后又舒展开。
　　是巧合么？她怎么觉得，他也是因为见到了虞美人才会有这种反应？
　　见楚沐阳收下了虞美人，凤宿转又说道，“夫人少主要祭拜，我便不打扰了，这就告辞。”
　　楚沐阳淡淡地回了句，“先生走好。”
　　凤宿又施了一礼，转身刚要离开，却瞥见了一张灵动的脸庞。
　　他记得，她叫慕容雨汐。没想到她也会跟着前来。可知能随行来祭拜的都是楚家的亲信以及元老，换而言之，皆是在门中有些地位的人。他以为她不过是楚家的一个普通门徒，想不到竟是居于上位者么？
　　雨汐见凤宿望着自己，便冲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个招呼。凤宿一愣，而后也回了个礼，这才离开了。

　　凤宿走后，楚夫人翩然转身，低眸，望着脚下这片看起来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的土地。雨汐虽看不到她的神情，亦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可却能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凄凉悲愁。
　　雨汐忽然觉得，这一刻看来，楚夫人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她会为了丈夫的早逝而伤心难过，会因为思念而悲痛。原来，再厉害的女子，终归也逃不过情之一字。即便能翻手江湖又如何？心爱之人已逝，生命中剩下的不过是一些无法抛离的俗事羁绊罢了——比如楚沐阳，比如楚天雄留下的基业，比如权利与地位。
　　“雨汐，把酒拿出来。”尹墨晴低低道了一声。
　　雨汐点点头，打开了一路携带的包袱，从里头取出了一壶清酒，还有数十只酒杯。众人纷纷取杯，斟酒，而后双手执杯置于胸前。那几乎拖地的蓑衣如苍树一般林立，不为风雨所动。
　　立于最前的那个风华染霜的女子在轻轻默念着什么，声音飘飘然然，出口便化作风雨而逝。她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有，说给那埋于地下之人听。待到那声音停止，她微倾酒杯，将酒由左到右循循洒落，而后将空了的酒杯向后远远地抛去，身后那数十人也做了同样的事。一时间，一股淡淡的酒香弥漫开来，那洒落的酒水混着雨滴浸透到了泥土里，不断地深入，似是要冲破重重阻碍，将地上之人的情愫传达给地下深处的人。
　　那便是他们的祭拜，没有香烛，没有白纸飘零，只需一壶热酒便足以。

　　雨汐忽然想到躺在慕雪山雪地里的自己的父亲。再过数日，也便是她父亲的祭日了吧。今年，怕是不能回去看他了。

　　祭拜完后，一行人跟在少主身后准备回府。雨汐方想离开，却看到尹墨晴独自在原地伫立，头埋得低低的，一动不动。她奇怪地走了过去，问道，“你还在做什么？”
　　尹墨晴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雨汐微微皱起没来——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我说，你到底……”
　　话到一半，他倏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雨汐。雨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如万年不化的冰山般冷寂锐利，寒意在里头不断地扩散开来，仿佛要将所有都吞没。一瞬间，雨汐以为他要杀了自己。
　　似是注意到了雨汐惊惶的神色，那冰彻的眼眸微微一动，转瞬变的平静深沉。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比之当年的先主，少主处事实在不够狠厉。也不知，将来能不能好好守住这片基业。”说话是雨汐所熟悉的沉稳的语调，神色也变得同以往那般波澜不惊。若非适才那眼神太过凌厉，雨汐几乎要以为那是她的错觉。
　　“沐阳哥哥的性子却是有些温和。不过，不是还有你么？”
　　尹墨晴弯起嘴角，无谓一笑，“看样子，我在你心里，便是个阴毒狠辣的人了？”
　　“也不竟然。不过，同沐阳哥哥相比，你确是凌厉的多了。”雨汐回眸望了一眼楚沐阳，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个高大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无力。
　　尹墨晴也望了过去，目光却是和雨汐截然不同的。一丝丝不明的情绪在眉眼间跳动着，却始终没有迸发出来。
　　“走吧，回府。”
　　两人并肩而行，却是各怀心思，一如这茫茫苍山，看不通透。

《歌·神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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