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臣(科举)

作者:十年黛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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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太阳的光辉从北城门外倾泻而下,士农工商,官员百姓,悉数沐浴在这圣洁的阳光里。唐挽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心中不自觉生出一种使命感。她突然很想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前程,也不用害怕未来。她所经历过的那些黑暗,不会再在他们身上重演。

      大庸的天下,终究还是后继有人的。

      楚江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唐挽的答案。他大声说道:“先生,难道您也畏惧强权吗?”

      唐挽闻言,不禁一笑。这就是少年心性,黑与白,对与错,畏惧与反抗。在这些年轻人的眼里,从来没有什么灰色地带。这份决绝虽然幼稚懵懂,却也弥足珍贵。

      “强权不足畏惧,强权也不会长久。”唐挽淡淡开口,“你若信我,当发声时便不该沉默;你若不信,且擦亮眼睛看着。”

      她这话太过高深莫测,台下众人大多都没有听懂,却也不能表现出疑惑的样子,否则显得自己太没有学问了。于是人人脸上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甚至还有几个人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你问他到底悟出了什么?他只会摆摆手,告诉你“不可说”。

      忽然身后传来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一声骏马长嘶。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穿豆沙绿的官服,头戴乌纱帽,脚蹬黑朝靴,昂然坐在一匹纯黑骏马之上。他的脸已被冷风吹得通红,那一双眼睛却闪着亮光。

      “学生孙钊,也有个问题想问先生!”孙钊肩上大氅随风而动,猎猎飞舞。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请问先生,如果您的老师犯下罪行,是当维护法度正义,还是师生之情?”

      唐挽望着他,唇边漾出笑意。

      “这人是谁?”有人低声问道。

      “他是显庆年进士,与我同年,叫孙钊。五年前外放了青州知府。”

      “青州……那不是徐阁老的老家?”

      “他刚刚那个问题,难不成是在影射徐阁老?”

      唐挽缓缓站起身,看向孙钊。五年不见,他的变化更大了。眉宇间桀骜的少年气已悉数敛尽,取而代之的是经年风雨磨砺出的沉稳从容。

      唐挽淡淡含笑,道:“孙知府此言何意?”

      孙钊向着唐挽行了一礼,转身勒马,面向众人,高声道:“在下青州知府孙钊,是来告御状的!内阁首辅徐阶纵容其子横行乡里、趁火打劫,侵吞同乡田产百余亩,家财上千两。事后还威胁地方官,企图一手遮天。我泱泱大庸,岂能容许此等德不配位的小人高居于朝堂!”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他说谁?内阁首辅徐阶?那个清正廉明、一心为公的徐首辅吗?

      “徐首辅可是连朝服内衬都打着补丁啊!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看不是首辅,而是他那两个儿子。他们远在青州,首辅恐怕并不知情。”

      “那倒未必。诸君可还记得显庆年间徐阶七十大寿那一回?听说金银珠宝都堆了满堂。我看勤俭之名是假,借位敛财才是真。”

      “听说当年抄闫炳章家的时候,专门有一车财物是送到徐府去的……”

      “莫非唐阁老被排挤出内阁,也是徐阶所为?”

      周围的私欲如同阳光下的尘嚣,翻腾而上,愈演愈烈。唐挽孑然而立,一双深眸似平湖,里面暗潮汹涌。徐阶妄图用人言淹死她,却不知自己也会被流言所杀。唐挽忽然一笑,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己今日这番安排,当不辜负徐阶的多年教导了。

      人群逐渐混乱,言语窃窃杂杂。孙钊忽然高声道:“强权不足畏惧,强权也不会长久。内阁首辅又如何?证据确凿,也要认诛伏法!我这便去往玄武门,敲响登闻鼓。诸位信我,便与我同往;不信我,也请一道前来,擦亮眼睛做个见证!”

      众人闻言一惊,这话怎么好像刚刚在哪儿听过?急忙回头去看唐挽,然而那高台之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楚江忽然明白过来了。他大声说道:“强权不可容,法度不可废!我们同去玄武门,看皇帝如何评判!”

      学生们的热情就像一堆干柴,一点就着。而百姓们是最容易被裹挟的。于是孙钊打马在前,人群紧紧拱簇在后,如同汹涌的潮水,向着玄武门席卷而去。

      隐没在四周的官员们却慌了神。

      “林郎中,咱们可怎么办呢?”

      “急召所有官员,回衙门待命!”林郎中眸中有火光,“今日恐怕又是一场阁潮。”

      ……

      风又冷了几分,卷着帘子吹进轿中,徐阶从混沌的瞌睡里猛然惊醒。他的精神大不如前了,时常犯困不说,还总是会忘记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睁着一双混沌的眼眸,掀开帘子往外看去。空荡荡的长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寒风裹挟而来,吹进几片雪花。

      “这都快开春了,怎么还下雪呢。”徐阶嘟囔道。

      轿子外的管家躬身道:“老爷,今年倒春寒。您看这路边柳树的新芽刚刚发出来,这就冻死了。”

      “冻死了……”徐阶哼了一声,“不合时宜,岂能容他。”

      忽而从虚空中传来几声擂鼓。鼓声渺茫却又清晰,一声一声,敲在徐阶的心上。这些日子他时常听见这鼓声,也时常想起卢焯那些人来,让他不耐烦扰。心魔啊,都是心魔。徐阶闭上眼睛,只等着心里那张登闻鼓,快些停下来。

      “老爷您听,这是登闻鼓?”管家说道。

      徐阶倏然睁开眼睛。登闻鼓……竟真的是登闻鼓的声音?

      轿夫的脚步声错杂,扰得他心头烦乱。徐阶手中的拐杖用力顿了顿,高声道:“停轿!”

      轿子堪堪停下。徐阶撩帘而出,立于呼啸的北风中。长街寂寂,枯木萧索,唯有那鼓声,一下一下,清晰地传来。

      突然鼓声也停了,天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徐阶顿觉胸口窒闷,继而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扶着管家的手臂堪堪站稳,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却仍感觉仿佛有人用力压着他的胸口,又好像有无数绳索捆在他身上,让他不得动弹。

      “老爷,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宫里头告个假也就是了。”管家忧心道。

      徐阶摇了摇头,唇边一丝疲惫的笑意:“躲不过了。走吧。”

      玄武门前已是人山人海。人虽然多,却没有推搡拥挤,也没有喧哗吵闹。穿着士子服的学生们站在最前,更多的还是闻风而来的京城百姓。拱卫司的侍卫执戟而立,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来。徐阶的轿子越来越近了。轿子在玄武门前停下,帘子掀开,徐阶缓步而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个苍颜白发的老者身上。他一手捏着下袍,一手端着朝带,步履沉稳,穿过重重人潮,向着宫门而去。漫天飞雪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他的身影也终于消失在两道朱门之后。

      雪越下越大,在夹道上积了厚厚一层。徐阶捏着袍角往前走,他的速度已经远不如当年了。走了一会儿,觉得累了,于是停下脚步喘口气。抬头看看,冗长的夹道才走了一半。而那辉煌的宫殿,仍在无法企及的尽头。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四十多年。曾经陪他一起走的人,如今都已经淹没于风雪之下。只剩了他一人,仍在不知疲倦地埋头苦行。

      徐阶来到乾清宫正殿时,大雪已将白玉台阶掩埋。他一步一步拾阶而上,于正殿门前整顿官帽,跨步走入。皇帝高高坐在上首,珠帘下是太后,两侧正四品以上的朝臣悉数在列。今日不节不朝,人却来得这么全。徐阶知道,他们都在等他。

      “老臣徐阶,拜见陛下,拜见太后。”

      太后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孙知府,你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来。”

      孙钊的青色官袍,在一应绯红中十分扎眼。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将手中的奏疏展开,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孙钊说了什么,徐阶却并不在意——自己儿子犯下的那些事,徐阶心里清楚,用不着一个外人来告诉他。

      徐阶在寻找。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却并没有发现唐挽。只看到御前的软凳上,泰然而坐的元朗。

      元朗正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闪,眉宇间一派势在必得的从容泰然。

      徐阶终于明白过来,一口郁气梗在喉头,最终化为一弯萧瑟的笑。原来元朗从未背弃过匡之。从一开始,便是他们二人联手设下的圈套。

      他们先是联合太后激怒徐阶,逼迫徐党率先出手。言官弹劾之下,唐挽急流勇退。看似落了下风,其实是为了避开锋芒。徐党一击即中,后面那许多招数,竟然都派不上用场了。

      继而唐挽主动上书请辞,破了徐阶“京察拾遗”的计策,给日后回朝留下一线生机。仔细想来,她可是一点亏都没吃。除了苏榭参她德不配位,其余言官的上书都只是在攻击她的妻子,于唐挽本身无害。她又借此机会,圈到了一个守信诺、重情义的美名。

      这一个月来,她闭门不出,将满朝上下的胃口吊了个十足,然后突然宣布在北门下宣讲。倒让整个京城都倾巢而出。

      今日玄武门前聚集的人群,便都是为她来的。

      可这事儿只她一人也做不了。唐挽在府中和卢氏一道上演着鸡飞狗跳的戏码,吸引徐阶的主意,不过是为了给元朗留出反攻的时间。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徐阶门生上百,也没有一个能像她这么聪明。

      “徐阁老,可有何话说?”

      御座上的声音空渺,徐阶并未在意。他伺候了三代君王,历经三任首辅,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惊慌的了。他转身看向满殿的朝臣,这里面有从至和年间便追随着他的亲信门生,也不乏倒闫之后才加入徐党阵营的后来人。曾经他们都对自己言听计从、满心感激,今日竟然都倒戈相向了。

      徐阶忽然很想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丢了人心?

      徐阶又看向元朗,以前竟一直小瞧了他。徐阶曾有很多机会可以斩杀元朗。倒闫是一次,徐阶却没有杀他,而是招他入阁,以收买闫党旧部的人心;改革是一次,徐阶又没有杀他,而是利用他来牵制冯楠。在徐阶心里,元朗不过是个失去了靠山的落魄纨绔。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他,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徐阶,百官上奏弹劾你,你可认罪?”

      太后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徐阶双手拢袖,仰头望天,叹一句:“悔啊。”

      悔,悔什么?

      悔不该轻信了唐挽,悔不该小瞧了谢仪。悔不该让他二人同入内阁,三十年苦心经营,就此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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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6章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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