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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浮云障眼
十五那日,完颜希尹陪着我去大相国寺。
这是时隔近半年,我再一次出府门。
外头的一切都显得特别美好,蓝天、白云、车马、人流,喧嚣,每一样都令我雀跃、欢喜。自然,也令一旁的图南兴奋不已。
“大大,大大,大公鸡、大公鸡……”图南趴着小窗边,不停的嚷嚷,“大刀、大刀……”
“南儿喜欢什么,等下大大就给南儿买。”
“不准买。”我立刻制止,“什么都给她买,等下家里更要鸡飞狗跳了!”
虽然府里的人都瞒着我——十有八九又是完颜希尹授意的——可我从苏子厚那里听到过几句漏嘴的话,这丁点大的小姑娘竟然都已经胆大包天到敢爬窗沿试图上房了,说是要摘花!
我当时简直快晕厥了。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一个两岁大的小姑娘能这样无法无天的!
“妈妈……”图南已经蹭过来,“我要大刀……”
“你要大刀做什么!”我拉开她的小手。
“大大有……”她回答的迅速。
我瞪眼看完颜希尹,他的弯刀……分明已经许多年都不曾用过了,为什么图南会提及?他什么时候竟给图南看过那刀?
“我……上回拿出来擦了一下,”完颜希尹不得不坦白,“南儿正好瞧见。”
“妈妈,我要大刀。”图南趁机又来跟我掰扯。
“不行。”我果断拒绝。
一个小姑娘玩大刀,简直是开玩笑!
“大大……”她又试图走歪门邪道。
“大大……给南儿买别的吧。”完颜希尹看着我,“你看,娘都生气了,咱们说好不惹娘生气的……”
图南躲在完颜希尹的怀里,歪着头,怯怯看我。
我知道她还想博我同情呢,便板着脸不就范
挣扎了许久,终于知道没戏,小姑娘瘪着小嘴,点点头。
“南儿乖,大大等会儿给你买水晶皂儿吃。”
到了大相国寺,完颜希尹自然是抱着图南到外头的街铺溜达去了。我本想告诫他一下,少给孩子买甜的吃食,何况那水晶皂儿还是类似冰冻果子似的生冷东西,但想想我这个当娘亲的若是屡屡制止孩子的喜好,岂非也很是不近人情?最终还是将含在嘴边的话生生忍住,转而宽慰自己——十天半个月的让孩子尝尝零食小吃,也不是特别十恶不赦的事吧。
这回月柔没了闲逛的机会,很是安分的搀着我入寺内。我跟她说,若她想去逛铺子,可以等到大人回来了再去。她就说不用,那些铺子一直都开着,下回逛逛也一样,今日她还是陪着我比较安心。
哇,这妮子也开始稳重起来了呢!
我因为体力的关系,这次只认真拜了拜那千手千眼的观音像,便让月柔陪着我找了僻静石凳坐下歇着。
月柔一边用她的帕子替我扇着风,一边止不住那叨叨的脾性,“郡主,能与你一起出门,我真高兴。”
“怎么?在府里头憋坏了?”我笑笑,“你若觉得闷同苏大夫说,他可以出门的呀。”
月柔却是摇头,“郡主……我才不是贪玩。我……想见到你一直都这般好好的。哎,你……生病的那些日子,我可担心死了,我知道,大人也担心死了。”
我还没说话。
月柔就拉住我的手,凑过来,在我的耳边悄悄说道,“郡主……我见到过好几次,大人站在房门口,眼睛都红了……”
我惊讶的忘了说话。
她却以为我不信,很是认真的点头强调,“郡主,真的,我不骗你。大人总是会在房门口站上好一会,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才进去看你。”
我想着,月柔该不会故意诓我。
这个业已失去的孩子,完颜希尹所倾注的期盼和渴望远远大过了我……所以怀孕又落胎,或许对完颜希尹的打击是远胜于我本人的。
见我一直不说话,月柔以为我不相信她。
“郡主,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大人的心思,我也知道。”我应道,“他对我如何,我心里都清楚。”
“嗯,郡主如今身子见好了,大人也能高兴起来。”她又说,“要不然,整日都愁云惨雾的,多没意思。”
我笑笑,拍了拍她的脑门。
这一下,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我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可是这里已是寺院深处,四周……除了树木和花草,鲜有信徒走动。我很认真的又看了一圈,一无所获。
但不知为何,心头就是忽地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感觉有人在看我。
“郡主……怎么了?”
我的警觉似乎影响到了月柔,她歪着头问我。
“没什么,没事。”我收回目光。
“呀,大人来了,大人和小郡主来了。”她倏地站起来,朝我身后挥手,“大人给小郡主买了糖葫芦……”
我转身去看,果然,完颜希尹抱着图南正朝这边信步而来。
我的天啊,小丫头一脸得瑟的举着老大一根糖葫芦,肆无忌惮的舔来舔去,两边的脸颊上都粘着亮晶晶的糖屑!而另一只手里,也抓着一根竹签,那竹签上赫然是把面捏的长刀!
她一见到我,都顾不上嘴里的吃食,含含糊糊的喊着“妈妈”,两条小腿还在完颜希尹的臂肘间胡乱踢腾。
——这就是我生的孩子啊,怎么一点闺秀的样子都没有呢!
我真是要晕了!
离开的时候,我没收了那一大串糖葫芦,图南已经吃了两颗了,再吃……她的牙受得了,胃也受不了!看她又想去跟完颜希尹搬救兵,我板着脸告诉她再不死心,连那把面刀我都一起没收!
她可终于偃旗息鼓,宝贝似的护着那把面刀,同完颜希尹一块儿上了车。
我刚想问苏子厚呢,大半天的都没瞧见这臭小子跑哪里去了,不想突然又见到他早等在了寺院门口的车马边。
他看我的眼神颇有些奇特,似乎有话又偏偏躲闪,很有问题。
完颜希尹当前,我可不好跟他发作,等回去了,总能瞅着机会审他!
不过,真的逮到能与臭小子单独见面的时机,却是第二日的下午。
他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来房内见我。
他可把时间算的刚刚好——完颜希尹尚未回府,图南就在午睡,而我小憩刚起。
他盯着我将那汤药喝到一滴都不剩,收了药碗就要走。
我一把将那药碗扣住。
“怎么了?”
“你给我坐下。”
他犹豫了几秒,挨着凳子坐了下来。
“你有什么事?”
“这话……该我问你。”我看着他。
“我……没事啊。”
“……”我继续盯着他,“那我问,你答。”
“我……答什么?”他垂目,随即又要起身,“你……”
“你昨日在大相国寺……得到什么消息了?”我这就单刀直入了。
他立刻就露出了马车边那种欲言又止的闪烁神态。
肯定有事啊,竟要瞒我。
“到底什么消息?”
“没……什么消息。”他摇头。
“苏子厚!”我低声吼他,“你这样有意思么?”
他没有答话。
他居然没有答话!
这个小怼怼今天居然做了闷葫芦!
我定定的看着他,看他瘪着脸,慢吞吞的站起来。
“你啊……好好调养身子才是,其他的就别操心了。”
话落,也不管我反应如何,这就转身往外走了。
将那药碗兀自留在了我床边的矮几上。
吃过晚饭的药,是月柔端来的。
“苏大夫呢?”我问道。
“苏大夫说有些药材上的事儿得赶紧着弄……”
我立刻站起来。
“蕙儿……”完颜希尹拉住我的手。
他这一向都不许我天黑了出房门的。
“我有事儿找苏大夫……”我将他脱开,“一会儿就回来。”
“有什么事等明日……”
“就几句话。”我坚持,“马上就回。”
到了苏子厚的房门口,里头亮着灯。
我让月柔也暂时避开,伸手去直接推门。
那木门没上闩,“呀”的一声,朝两边敞开。我径自往里头去,顺着灯光,就瞧见了伏案凝神的臭小子。
他自然是没料到我这般不请自入的,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满目的愕然。
“你在写什么?药方么?”我走过去,瞧那桌上摊着的纸笺。
他居然做贼似的,慌忙伸手欲将那白纸黑字给挡住。
这种花架子在我眼里完全不堪一击,我只一撩手虚晃了他一下,就顺利将那纸笺抽了过来。
房内灯光昏暗,可要看清纸上的字句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扫了一眼,心脏哐的一下,急坠落地。
下一秒,将那纸笺重新摁回了桌案上。
“……他……他在汴京?”
苏子厚抬起头,眼神更是犯虚。
我看着他,看着他,突然心中震动……如炸惊雷。
“他……昨日也在大相国寺……”我颤着声音,“他昨日……就在大相国寺……”
双腿一软,几乎跌倒在地。
苏子厚将我扶住,按到椅子上。
我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说呀……他……在汴京,在大相国寺……是不是?”
我见到他缓缓的点了头。
“你……见到他了。”
他又点头。
我看着他,看着他……
我心潮起伏,可神思恍惚。
因我完全没有这个心理准备——我从没想过,他会到汴京来。我更没想过,他来了汴京,却不想我知道。
“你……没事吧。”苏子厚又拖了一把凳子,坐到我对面,“哎,昨日……昨日其实我也没想到……将军他、他……”
“是他要你瞒着我。”我替他说,“他不希望我知道他来过……对不对?”
苏子厚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笑了笑,“我明白……我没事。”
撑着桌案,站了起来。
我缓了一缓,将重心移到双腿上,“我……回去了。”
抬起手,指尖粘到了纸笺的一角,我看到那白纸黑字飘忽起来,又落下。
上头的词句再一次印入我的眼帘,印入我的心里。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是夜,我躺在黑暗里,努力整理情绪。
我想着,岳飞为什么来汴京?
他守制并未满期,为什么就离开临安了呢?
若是离开临安,第一要去的难道不是驻守在襄阳的岳家军?
除非他是先去的襄阳,再来的汴京!
那他来汴京,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身边睡着的人,轻轻翻了半边身,让我的神思中断了片刻。
我转头看他,他并未惊醒。
我突然就意识到什么……
昨日,大相国寺内,若是岳飞真的在,那他看到的就不止我一个!
有我,有图南,还有完颜希尹。
在岳飞的眼里,他看到的是一家三口,是金国的行台尚书左丞相和他的妻女。
他不远千里到这汴京城来,最后瞧见的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当时的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忍不住揪住了自己的衣摆。
“林姐姐,你成亲了……那爹爹他怎么办呢?”
岳云曾经说过的话,突然就窜了进来。
我有些窒息,我开始迷茫。
苏子厚总是说,你为什么对他如此没有信心?
我……
我错了么?
捱到清早,等着完颜希尹起身出门。
他一走,我立刻换装也走。
只带了苏子厚和月柔,轻装简行。
苏子厚似乎能明白我的心思,一路沉默,不发一语。月柔这丫头就很是懵怔,坐在车里还有些昏昏欲睡,不明白我为什么大清早的又要去大相国寺。
我只说我昨夜发现自己落了东西在寺内,今日去寻回。
月柔更懵,郡主丢了什么,告诉她,她去找就是了。
我轻轻拍她的脸,看你这迷糊样,还是我自己去寻方便些。
到了寺内,师傅们的早课早就完成了,而十七这日子,清早的香客也不多,就显得格外清静。我授意让苏子厚带着月柔到外头开着的铺子去吃点心,好给我腾出时间做我想做的事。
月柔还要说,苏子厚很机灵的将她给拉走了。
入了寺内,直奔罗汉堂。
此处在寺院深处,更是没有外人了,非但没有香客,连寺内的僧侣也不见一个。
我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后舍的角落里瞧见了一个小沙弥。
那小和尚正握着一根树枝在杵泥地,听到我的唤声,立刻直起身来,神情有些羞涩。
我很客气的合十行礼,询问何处可以找到永明大师。
对方眨了眨眼睛,说大师傅这个时间必是在定室同众香客解惑呢。
我想了一想,将腕上的那枚黑色珠子褪了下来。
“麻烦小师傅将这物什转交给永明大师,便说我有些要事想见一见大师……”
小沙弥接过,瞧了瞧我,抿唇点头,“那……施主等着,小僧这就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沙弥就回来了,他说,永明大师可能还有些时间才能结束,着他带我先去后头的禅室坐坐等他。
我这就跟着小沙弥,穿过罗汉堂,继续往里。
这个院落,这间禅室……我来过。
小沙弥将我引入室内,这就转身告辞了。
我瞧着这小屋四周,这里的书架、坐榻、桌椅,一时竟有些恍惚。
因我曾在这里见到过脱胎换骨般的岳云,而如今,我一踏进这方寸之地,便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来过。
我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心浮气躁,又立起来,到那书架前逡巡徘徊。
书架上摆放的是一摞一摞的佛经。
我于佛经并不熟谙,看了几格,也不能找出静心宁神的佛法来。
倒是有一本经书,摆的位置同其他的不同,略有些歪斜,我随手将它抽了出来,瞧见封面上印着的是《地藏本愿经》几个字。
这是地藏菩萨的经书么?我胡乱猜测。
既然取了,翻开看看也好。
一抖动,那书页唰的散开,从里头落出了一张米白色的纸笺来,晃晃悠悠的飘落到地上。
我连忙弯腰去拾。
那纸笺上头似乎写有字迹,我瞧了一下,心跳骤停。
这一下,就没捞起,再一下,又一下,那薄薄的纸页居然重如千斤。
我摒着呼吸,读一遍,又一遍。
我终于知道,昨日苏子厚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房内写那几句话了。
因我手中这纸上,正端端书写着——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而这字迹,我再不会迷糊到认不得。
是岳飞的亲笔!
他果然来汴京了,还来过这大相国寺!
“阿弥陀佛……”身后,一个温和而低沉的声音响起,“施主久候了。”
回转了身,正是我要见的永明师傅,当日赠我手串之人。
此刻,他手里递过我那串珠,微笑望我。
我连忙躬身接了,并合十行礼。
“经年不见,女施主……清减许多。”永明言道。
我笑笑,今日着了男装,的确很显消瘦。
而过往来这大相国寺参拜进香,我也不曾刻意见他,所以算起来,我与永明大师这番相见竟也相隔近两年的时日了。
被他一说,我摸了摸脸颊,“妾身不如大师,身在凡尘而心置化外,妾身凡俗之心,在意的太多,自是得失也甚了。”
永明听罢,轻呼佛号“阿弥陀佛”,微微摇了摇头。
随即,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我手中的佛经上。
我捏了捏那书脊,想着该如何开口。
“……未经大师允许,擅动了这经法……”
“经法人人皆可看可读可辨,”永明笑笑,“否则如何渡人间苦厄……”
“大师慈悲,能以佛心渡众生。”我轻言,“妾身此次前来叨扰,其实也是寻求大师的指点……”
“女施主所求为何?”
“为这个……”我将那纸笺自书册中抽了出来。
永明立刻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他瞧瞧我手中的纸笺,再来瞧我。
“大师,他……还在寺内么?”我抑着剧烈的心跳,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紧张,“他还在汴京么?”
“女施主……不曾与岳施主见面?”永明面现诧异之色。
我摇头,“前阵子身染沉疴,一直不曾出门……”
“女施主原来抱恙在身……”
“劳烦大师担心,已经大好了。”我又攥了攥手里的书册,“只是这……”
“岳施主昨日清晨已经离开……”
我呆住。
“他……走了……”
永明微笑默认。
我却是心口空了一大块。
“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永明不语。
“……也是,他……哪里会特地留话给我……”
“他留下的话,不正在施主手中么?”永明忽然道。
我微怔,随即低头去。
手中攥着的那张纸笺,那上头的半阙满江红。
我抬眼再去看永明,对方仍旧是淡淡的笑容。
“浮云障眼……五蕴皆空。”
我静默。
“心无挂碍,方除一切苦厄。”
永明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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