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枝儿[红楼]

　　“我的铺子租期到了，想收回来自己做，但我爹娘说我年纪太小又是个女子不好做这些，得等许了人家才行。”红玉算过时间，贾府抄家也就是三四年之后的事，真等着许人家的时候恐怕宁、荣二府都已经换了姓氏了。

　　“也不一定非要这样，”贾芸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他的心里也生出一点奇奇怪怪的滋味来，只是这会儿他在帮红玉出谋划策没工夫去细品那滋味，“让你父亲找几个信得过的伙计帮你经营不就好了？”

　　红玉摇了摇头，“不是伙计的问题，是刚开始得时常去店里，我不好去，我爹娘也事忙没有那个时间。”

　　“可以我帮你去。”这话像是早已经在心里准备好几乎没什么停顿地被说出来，话一出口贾芸就后悔了。

　　人是会变的，小时候的建立起的友情和信任在经过那么长时间的雪藏之后或许早已经变质腐化不复存在了，他有些尴尬，为万一红玉觉得不好拒绝自己而尴尬。

　　可红玉信得过贾芸，比起对未来的笃定，这种信任更多地来源于从小一起长大的相知。

　　她没一点犹豫地答应，“那等以后有了利润我们三七分账。”

　　即使一个子儿没有贾芸也还是会帮红玉，但他并不会因此拒绝红玉所说的佣金，因为他知道这样红玉才不会因为被自己的帮助而觉得有所亏欠。

　　同时他也喜欢两人之间这种即使沾惹了铜钱也不会变了味道的友情，红玉就像一个锚点，将暂停的旧日和此刻接续，让从前那个干净纯粹的自己灌洗他被生活强行塞进身体的虚伪、世俗、狡狯。

　　“需要我做什么？”贾芸问她。

　　红玉的那几十亩地一直在雇人耕种，其中小部分种植香料花卉卖给城里的香料铺子，大部分用来种植桑榆卖给养蚕缫丝的作坊。

　　但只产出生产材料就注定不会有很多利润，所以红玉想做的是流水线的那一头，不单种桑，缫丝、织染、卖布这些全都自己来做，这就需要雇佣工人、建立作坊、装修铺子，总之还有许多路要走。

　　她现在要做的是先将店铺收回来，以免要用的时候还要等租约到期。

　　需要贾芸帮忙做的就是选作坊地址、买织机、雇工人。

　　红玉把作坊找在哪里比较好、买什么样的织机、工人要什么样的一一详尽地与贾芸说了。

　　贾芸沉吟一会儿道，“这怕是没有半年的光景准备不下来。”

　　“是，”红玉也这么觉得，“所以我想着收回来的店也不空着，试着卖卖胭脂，今年地里收的香料也不卖别人了都放在店里吸引客流。”

　　这些事情能成当然是比之前的细水长流好些，成不了，那红玉这几年攒下的老本得赔光了。

　　所幸她有机会试错，店铺和土地都是自己的，实在折腾不出名堂再老老实实收租也行。

　　和贾芸说完了话，红玉便要回怡红院去，贾芸正好也要去找贾宝玉两人便一起往回走。

　　晴雯坐在屋里面时不时望望外头，数着小丫头们一个个地都跑出去玩去，才出来走到后院红玉常呆着的那个小屋里。

　　她愿意服个软，但不愿意别人看见。

　　可应该当值的人却并不在屋里，她这才发现红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晴雯有些失落，也觉得推门之前自己百转千回的忐忑有些可笑。

　　院落的大门这时候被打开了，"二爷没在么？"

　　是红玉的声音，晴雯张嘴想要叫她，声音却在嗓子眼儿里骤然刹住。

　　远远地她看见红玉后面还跟了个人，一个男人。

　　只见红玉转头看贾芸，“可真不凑巧，不如你明天早上再来看看。”

　　贾芸答应跟红玉道了别走了。

　　红玉绕道后院往给小丫头休息的屋子里来，老远她就看见晴雯站在门口，她只当没见那张山雨欲来的脸，直接推门进屋去。

　　晴雯猛地一把将准备开门的红玉拉回来，生猛的动作绷断了小拇指上好容易才蓄长的一寸指甲，她顾不得疼，疾言令色地问，“你干什么去了？”

　　红玉被她猛的这样一搡本就气恼，此刻听她这样质问自己，便公事公办地回答，“芸哥儿要找宝二爷，不认得路，我便带他过来了。”

　　“芸哥儿？”晴雯冷笑一声，“他没长嘴巴不知道自己问了来吗？用得着你亲自把人带来！怕不是你看上了人家跟主子一个姓，故意卖弄风骚蓄意勾引！”

　　红玉被晴雯的话惊得呆了，她觉得自己简直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不由地，红玉往后退了一步和晴雯拉开距离，“便是我卖弄我勾引又怎么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是我的什么人在这里质问我？”

　　晴雯的睫毛在红玉往后退的那一步里颤了颤，她脆弱得太不明显，以至于红玉只能看见她狞恶蛮横的外壳。

　　只是这个壳子突然吐不出凶狠的话了。

　　哽着鱼刺一样的痛把所有的话都压在了喉咙底下，’我错了’，’别生我的气了’，’好姐姐’，这些话因为被描摹过太多遍而变得棱角鲜明，再没法从喉头仅有的一点缝隙里滑出来。

　　“没什么事，我先进去了。”红玉绕过站在那不说话的晴雯，进屋关门。

　　屋里屋外被一样令人窒息的安静连起来了。

　　“砰！”门突然被砸响。

　　“砰砰砰砰砰！”门像是发疯一样连续不断地摇晃，发出狰狞的吼叫。

　　红玉忍无可忍猛地拉开插销，把自己砸在门上的人一个重心不稳砸在了红玉的身上，两人一起倒地，砸门的动作在红玉的身上续延。

　　红玉捉住晴雯乱舞的手，死死地攥着，“你到底要怎么样？”

　　晴雯抬头恨恨地盯着她，红玉被那满头满脸的汗和泪吓住。

　　麝月秋纹听到这边的动静赶忙过来，两人手忙脚乱地将晴雯从红玉身上拉起来，在看到那满脸的泪的时候也和红玉一样被吓住了。

　　她们两个一个拍着晴雯从地上蹭上的灰，一个伸手去理晴雯衣服上因为刚刚那一份大动作而生出的褶皱，麝月一边擦晴雯脸上的泪一边问，“怎么了？”

　　晴雯却不答话，麝月只能转向红玉，她的语气瞬间变得狠厉，“不干活去，在这儿作什么死！”

　　院里没什么要做的，麝月说这话是在赶红玉走。

　　红玉没走。

　　她看着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几人围在晴雯身边软语安慰，突然意识倒这个地方不认识晴雯的人只有她自己。

　　她泪流满面，她不为所动，她们像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第二日的两人不再是冷战了。

　　相识的人才会冷战。

　　晴雯不认识红玉，她身边的人便一气连枝地也不认识红玉。

　　红玉没什么感觉，她不能有什么感觉，她得乐得自在。

　　下午宝玉从北府回来，身上腻了一身汗说要洗澡秋纹便出来想叫个丫头去打水，见院里只有一个红玉她便只当院里没有人，转身进屋叫了碧痕自己去打水。

　　两人前脚提着桶出去，宝玉后脚就在屋里叫着要吃茶。

　　红玉没有理会，里面又一连喊了三声，在门口坐的两个老婆子只能进去了。

　　宝玉见来倒茶的是两个老婆子，连忙摇手说，"罢，罢，不用你们。"

　　两个老婆子只能没意思地退出来叫红玉。

　　红玉起身放下正在弄的胭脂，她实在想把宝玉拆开来看看他那双眼珠子怎么就见不得老婆子们。

　　进屋时，宝玉正自己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红玉便走过去道：“二爷仔细烫了手，我来倒吧。”

　　一面说一面走过去接了茶碗倒茶，宝玉被突然从后面走过来的人唬了一跳，见红玉十分面生便问道，“你在哪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

　　红玉倒好了茶递过去回说，“我后面院子里的，刚特意放重了脚步从里间的后门进来，二爷没听见声儿么？”

　　宝玉一面喝茶一面打量红玉，还是不觉得自己在屋里见过这张脸，便又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

　　红玉口里只答，"是。"

　　“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你？”

　　听宝玉这样说红玉笑了一声，“我又不做递茶递水拿东拿西那些眼见的事，二爷自然是不认得的。”

　　“你为什么不做那眼见的事？”

　　在贾府，主子近前的丫头都被叫做二层主子、副小姐，这些二层主子们最能洞悉主子的想法、也有动摇主子想法和判断的本事。

　　所以能在宝玉面前做事的丫头们是切切实实的利益共同体，她们将宝玉团团围住，包揽宝玉目所能及的一切活计，杜绝任何人进来分一杯羹的可能。

　　这原因红玉知道但无心讲，便回道，“有句话要回二爷：昨儿有个芸儿来找二爷，二爷没在，我便叫他今早上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秋纹、碧痕两人嘻嘻哈哈说笑着进屋，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

　　红玉正对着两人也没法当没看见，便过去帮忙把水提到里面放好，退了出去。

　　二人看在屋里的是红玉都心里诧异，秋纹在屋里到处看了一圈，见刚刚和宝玉在屋里的只有红玉一个便开始心中大不自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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