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近日隗将军府中的仆从非常困扰。
困扰的来源,来自于那位被将军奉作上宾的知先生。
其实自从隗将军伤好之后,知无玥已不必再煎药解毒,一切作息当恢复如常才是,可是那位知先生每日还是待在为他临时辟出的药房,挑拣药材,这当然也没什么,但问题是,连不懂药理的人都看得出有问题,一副药里他抓下去的巴豆份量足够普通人泻足一日腿软三日,还把药效尽毒的乌头给随便丢了进去……
当然,最后他还是会将药材一份一份原封不动地分回去。
虽然有点古怪,不过这也没碍着旁人什么,更何况知无玥对下人言语客气,比那位硬邦邦的将军大人更易于亲近,故此他们也就对他的奇怪举动就当是视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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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无玥拨弄着簸箕里干燥的草药。
他有些混乱。
为什么会对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做出那种举动?
若推说因为酒醉乱性,但酒量这种东西骗得他人,却是骗不了自己,再多喝两坛倒有可能眼花,但不至弄不清楚那个躺在地上人的是男是女。
他在齐国为侍卫长时,因其相貌年轻俊美,常会被一些好男风的上卿言语挑弄,把他当作脔童,更因得齐公宠信,便有传闻他是以淫乐引诱齐公而得将位,为此他曾对男风之事极之厌恶。既有美貌女子,暖玉温香,又何必要睡那些雌雄莫辨的少年?
更何况那隗天狼,不管怎么看,强壮得牛犊一般的个头、筋肉绷扎的浑身肌块,都跟那些美貌纤弱,堪比女子的脔童是天差地别!
那夜到底为何……?!
莫名其妙。
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又把一大堆不能混合煎用的草药给弄在一起,不由得叹了口气。
正打算重新分捡出来,却闻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知先生?”
知无玥回头,见是公主邯邱。
少女穿着缥色的长裙,纤腰上纽有淡绀绸缪,襳褵飘飘,轻灵若仙。
知无玥见是公主驾临,便连忙放下簸箕,起身施礼:“草民拜见公主。”
邯邱见他礼貌周周,语气中却隐带疏理之意,心中不由有些莫名失落,她振作精神,笑道:“知先生多礼了。”
“将军此时应在后院习武,公主可到偏院等候,草民马上过去告知将军一声。”
“不必了!”邯邱见他要走,连忙叫住。
知无玥略皱眉,问:“莫非公主今日并非为将军而来?”
邯邱自知一时失礼,脸颊一红,低下头来。
“我……我是听说隗哥哥为保护赵相受了伤……特地过府探望。”
知无玥眉头皱得更深,是说为了探望伤患,那不该是直入内堂,又怎会跑到这伙房附近?不过他也无意拆穿。
两人正是无语尴尬,不远处有大步大步的脚步声传来。
“邯邱?!你来了!”
知无玥的视线越过那抹青衣倩影,落在来人身上,拿捏簸箕的手却是一紧。
时过清明,一般人还是要裹上件寒衣以御料峭春寒,但隗天狼大清早就在院中习武至日上三杆,分毫不惧春寒,刚放下兵器的男人只是随意套了件粗布麻衣,连襟带都不曾系上,敞开两摆的麻衣下,肌理块状分明的强壮上身虽已擦过重汗,但古铜的皮肤上仍似冒着热气带着汗水的濡湿。
隗天狼也不觉得有失礼之处,看到邯邱在脸上喜色难掩,快步过来,打破了那两位隔门而望的尴尬局面。
知无玥心中暗叹,作为晋国公卿的荀家子弟,他自幼跟随名师习武,战场上自问未逢敌手,然而如今看到面前这个男人,他自问若当真与他决一生死,只怕自己也不是对手。他的武艺偏重于刚柔结合,并取诡变之道,令人难于捉摸,杀敌人措手不及。而隗天狼,用的却是绝对强横的力量。他看过后院里隗天狼每日专练双臂提掖之力的石锁,麻石而成的石锁重达百斤。刚劲的臂力,足以让他挥下去的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劈开敌人的锁甲,破开皮肉,砍断骨头。
“隗哥哥!”邯邱如梦方醒地连忙撇开眼神,转身过回头,却惊呼道,“隗哥哥你不是受了伤吗?怎么不多加歇息,若是把伤口扯裂了那如何是好?”
她自然流露的关切让隗天狼如饮甜蜜,嘴角的笑纹更深了一层。
“不妨事,早好了!”隗天狼已走到邯邱身边,魁梧的男人垂下头来,呵护备至地凝视着少女,院中冷冽的空气仿佛化开成点点暖意。“害你担心了……”
邯邱有些怀疑,不过她隗哥哥是从来不会骗她,于是便甜甜一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隗哥哥即是神勇无匹,也不可大意才对!”
若是让诸侯各国的密探看到这位天狼将军被一位弱质芊芊的女子训斥还连连微笑点头,甚至不敢反驳的模样,是怕马上就会传信回过,让他们的主公挥军入晋。
知无玥淡笑地看着这一幕,并不作声。
他看得出来,隗天狼凝视公主的眼神带着极深的情义,是爱慕之情,甚至是亲人的眷恋。讽刺的是,他也同样看得出,这炽热的情感对公主来说却不过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关怀。
此时闻隗天狼问:“公主在偏厅暂歇等我就是了,怎么跑到伙房来了?你也来过我府上不下数次了,应当不会走错才对。”
邯邱脸颊一红,不敢回头去看身后那屋里的男子:“我……我是路过看到知先生在,他是你的客人,我便过来打个招呼。”
隗天狼此时才注意到原来知无玥也在,抬头一看见他手里拿着装药的簸箕,当即浓眉大皱:“我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还要吃药?”
知无玥只觉好笑,想不到堂堂天狼将军居然会怕了那碗苦茶,大概是因为最后那几副药他抓得心不在焉,多放了把黄连的缘故吧?
便连邯邱也忍俊不住噗嗤笑了:“隗哥哥,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闹着不肯吃药?”
“哪有?!”隗天狼拒不承认。
知无玥转过身去,从小炉上取下瓦罐,将里面煎好的药汁倒入碗中,置于木托盘上捧了出去,递到隗天狼面前。
碗中药汁并不似前时那般黑如浓浆,只是淡色略黄,闻着更带草叶清香。
“近日见将军为朝中之事心有烦忧,茶饭不思,故无玥取以竹茹、桑叶、炒谷芽三味,入水煎汁,可清火消烦,大开脾胃。将军请用。”
隗天狼接过来,他一大早演练武艺尚未及喝上一口水,又闻邯邱过府便匆匆赶来,此时倒真渴了,拿过碗来大口大口一顿猛灌,末了嘬嘬嘴,问:“还有吗?”
知无玥摇头:“药气太盛即是毒。凡药需施之以量,不可多服。”
邯邱忽然道:“知先生原来医术不凡!记得之前隗哥哥中了毒,也是得知先生解救。”
“公主谬赞。”知无玥温然笑道,“无玥独居山野,无旁事可做,便在闲时读些医书,识些皮毛罢了。”
“先生过谦。以前我总是担心隗哥哥偶有不适又偏仗着身体强壮不肯去寻大夫看诊,如今有知先生在,我大可放心了!”
隗天狼倒是难得没有附会公主之言,只是看着知无玥,看他如何应答。
知无玥也没有料到邯邱会这般说话,此时却总不好表明自己不过是回新田祭父,只等隗天狼伤愈就会马上离去。
邯邱见他二人都不说话,便道:“莫非先生不愿留下?”
知无玥沉默半晌,心中也有计较,于己,尚有许多事情理之不顺,还未想透,于他,毕竟是不忍眼睁睁看着他卷入君臣之斗的漩涡时拂袖而去。
于是他向邯邱一笑,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担心将军心疼养我的米用得太多!”
邯邱噗嗤笑了:“先生真爱说笑,隗哥哥乃是我晋国大将,虽未得封邑禄田,但年有黍米百担,可不怕你吃荒了他!”
隗天狼回过味来,才知知无玥的意思是留下来了,当即心头大喜,这些天来他是左思右想,却偏偏想不出如何开口留人,如今邯邱三言两语便将人给留了下来,当即对少女那七巧玲珑的心思更是喜欢。
邯邱见知无玥并未为此生气,犹豫了一阵,小声道:“邯邱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知先生见谅。”
“但说无妨。”
“就是……先生既与隗哥哥是朋友,其实大可直呼邯邱之名。”
“无玥岂敢造次?!”
邯邱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但声音仍是小得如同蚊飞耳侧:“那礼尚往来,邯邱唤你作无玥哥哥就是了!”
知无玥见她始终坚持,便也不好再作拒绝,从善而留地唤了她的名字。少女当即垂眉低目,嘤声应了,然后细细地回了一句:“无玥哥哥。”她只顾眼前风度翩翩的男子,却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边的隗天狼眼神见深。
他并不是嫉妒,却多少……有些羡慕吧?邯邱与知无玥相识半月不到,便比他这个隗哥哥更是亲近。邯邱那种欲语还休的眼神,他还是首次见到,只是她看的人,并不是自己。
邯邱觉得脸颊发烫几乎烧到了耳根,为免在知无玥面前出丑,她连忙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隗哥哥,……无玥哥哥,保重。”
隗天狼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有些失神。
待他回过神来,转头去看知无玥,却被那双凝视在自己身上的墨色瞳子吓了一跳,那双眼睛,深邃仿不见底,带着窥透一切的明亮。
不等他问,知无玥已收回视线,转过身去重入屋内,捡起簸箕,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果然是医术不精,下错方子了……就该下莲心、栀子、甘草这三味。”
隗天狼有点犯傻地追问:“这三味煎了有何功效?”
知无玥抬头,明亮的双目能看得人心头发慌。
“清心,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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