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鱼非鱼

　　治铦亦看着灼灼，脸上分辨不出什么表情。

　　灼灼又抢先开口，声音也冷了几分，“绯色的人品如何，治铦公子如何能知晓？你二人并不怎的交际吧？”

　　我正好看到灼灼的侧颜，他眸中全无平日的旖旎，麦芒似的扎人：“莫非，治铦公子身为村长的儿子，天石村日后的掌管者，裁断事端都是凭着自己的喜好？”

　　不及理清思路，我一句话已经突口而出，“不是！治铦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话毕我立即捂住自己的嘴。这张嘴竟在此时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我的惊讶并不亚于在场诸君。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我这份替治铦辩护的迫切情状也是昭然若揭了，

　　我简直想狠狠抽自己两个耳刮子，不敢看向治铦，亦不敢看向灼灼，一咬牙，仰起头对灼灼告辞道：““你既不追究我的错责，就此别过，搅了你的宴会，改日再来赔罪！”

　　言毕我拔腿就溜，由于心慌意乱，舌头打结，说出来的话都囫囵不清，也不知他听清了几个字。

　　今夜月暗星稀，我沿着碧玺湖一路狂奔，生怕再节外生枝，幸好这一路就连夜鸟惊飞的声响也没有。

　　这样闷头竞走，连方向也来不及辨，待我一股脑回到茅屋落了门锁，还不敢相信自己这次竟没有迷路。

　　再三确认这的的确确是我那破破小小的茅草屋，一颗心才算放下来。

　　也不知我是触犯了天上的哪位神仙，这几日的遭遇委实太过惊险刺激，太过峰回路转，若是今后日日如此，不出十天我定是要一命呜呼。

　　我赶忙沐浴就寝，只盼这倒霉催的一日赶紧终结，躺在被子里，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喉咙里焦渴难耐，又起身去寻水壶。

　　懒得点灯，周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摸索着寻到了茶壶，手攥住壶柄时，却莫名想起一人来。

　　这突如其来的思量，比今日所有的遭遇更让我黯然神伤。

　　手指在茶壶柄上摩挲，来来回回。这茶壶原是用陶土手造做的，从山谷中寻来最好的陶土，细细的捏出茶壶的形状，再放入窑中炙烤，各处细细摩挲，茶壶柄上还能摸索到细细小小的沟壑，一圈一圈，涟漪一般的。

　　这指印不是我的，而是行将在我记忆中彻底消亡的“那人”的。

　　往回看百年，我并不像眼下这样自给自足。鲊妖的幼体形态极其羸弱，软趴趴的，别说自给自足，就是站立都十分困难。

　　无父无母，能平平安安的长到三百来岁，全全是仪仗“那人”照抚。否则我早已在百年前饿死冻死，被哪个稚妖当做玩物拾去蹂躏、被四脚蛇抓去加餐罢了。

　　自我记事起，便是这人为我做饭洗衣，梳头擦脸。我极怕打雷，两百年前，日日暴雨连绵，惊雷震破天空，我时常吓得夜里尖叫。那人便整宿整宿的将我护在怀中，柔声劝我不必害怕。待我在他怀中睡去，他也不离开，整宿整宿的坐在床榻上，直到次日晨间我一觉醒来，他才起身去为我做早饭。

　　我一头无法直立的幼体鲊妖，周围邻居家的稚童时常来欺负，那人时时看护着我，不然任何人对我稍加欺侮，甚至为了我大打出手，惹得邻家的母妖来找他讨说法，但无论旁人如何横眉冷对，他仍执意偏袒我的。

　　于我而言，他曾是浩渺乾坤中最最不可缺失的存在，我总对他寸步不离，一刻也不肯放松，想来如今我能靠自己平平稳稳的活下去，也算是奇功一件了。

　　如今我已记不清他的长相，却十分清楚的记得他做饭的口味，还有他的许多习惯，譬如屋子里一定要打扫的一尘不染，，又譬如家里一定要多栽种花草，且要精心侍弄，绝不可有枯枝败叶……

　　我总以为，若我能将屋子按照他的喜好料理得妥妥帖帖，他便会回来了，我等了一百年，不仅没等到他归来，连记忆中他的影像也快要散尽，无可挽回。

　　因我生来自卑，幼时便早有预感，“那人”一定会在某一日离我而去。他走后，我着实消沉了一段时间，约莫近百年之后，才终于适应了独自过活。

　　正是那个时候，村长收养的凡人孩童长大了。亦是此时，连绵一百年的阴雨乍然停息。一日我偶然出门，行至村长的□□洞门口，第一次看到了治铦。

　　凡人的稚童比兽妖长得快许多，人族寿命短，据说十五年左右便不再是稚童了，而兽妖则要长到百来岁才成年。先前我光是知道村长收养了一个凡人娃娃，嗷嗷待哺，彻夜啼哭，却不知不过百年的功夫，我还无甚变化，治铦已经长成了八尺男儿。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成年之后的治铦，令我震惊的是，他与我记忆中养育我的“那个人”人十分形肖，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看得目瞪口呆，赶紧远远避开，心下却琢磨了许久许久，他与那个远去的照顾我的人，究竟有何瓜葛？

　　那人照顾了我百年，治铦百年前还是个奶娃娃，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莫非，治铦是那人死后转世？亦或者，村长仿效着那人的模样，造了一张人皮面具？

　　越想越离奇，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悄悄的关注治铦。我脑海中那个人的模样终于无可救药的淡去，每每想起，却越来越清晰的，将那个人与治铦的模样融合为了一体，而我在村子里偶然瞧见治铦时，虽不敢上前攀谈，心下却总觉得他与旁人不同。

　　到如今，我已经很少会想起那个人了，没成想今日拿着这茶壶，竟又睹物思人起来……

　　悲从中来，叹息一声，窗外忽飘来悠扬的萧声。

　　山谷中的兽妖们原本并不识得乐器，一日村长照着捡来的乐谱做了一只萧，一村子的人抓耳挠腮，无一人懂得吹奏之法，那时刚刚咿呀学语的治铦竟抓起萧吹奏起来。

　　夫子每每谈及此事都要啧啧称奇，说治铦想是文曲星降世，乃一村之祥瑞也。后来治铦又教其他村民如何吹奏，奈何除了村长能吹出宫、商、角、徵等四个音符，其他村民无一不是音痴，一个音符也学不会。

　　这萧声如此凄清好听，自不必说，定是治铦吹奏的无疑。

　　看着混沌迷蒙的夜色，听着无尽凄婉的乐声，思绪万千，竟就这样趴在回廊上睡着了。夜深露重，我睡得周身冰凉，隐约听到晨间鸟鸣时，却觉得身上暖烘烘的。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到治铦的脸时，还以为自己仍在做梦。

　　我渐渐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自己梦中的幻象，一时大惊，从回廊上滚下来，轰的一声背朝地摔在地上，顾不得疼，一个轱辘爬起来，向治铦道，“你，你，你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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