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第一败家子

　　祝天冬抄着手：“这天下间的公平在哪？不在谁对谁错，也不在是非好坏。”他一向显得有些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在皇上。”
　　他说：“你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记了皇上。所以你赢不了我。一个韩丛郸，一个你，都输在了想当然尔，却没料到，这人心呐，才是最难捉摸的。”
　　江为锦没说话。他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有一口钟，在自己的耳边不断的敲，不断的敲，非要把自己的脑浆子都敲出来才算完。
　　祝天冬看他昏迷过去，才露出了自己本来狠厉的面目：“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谁也不知道，江为锦这么一个没有武功，弱不禁风的公子哥是怎么在臭名昭著的诏狱里熬过这么多天的。
　　好像每一秒都要死去，但下一刻依然会睁开眼睛。
　　他也不怎么叫，因为嗓子已经坏了，被人灌了铁水，说话都撕裂一样的痛。只是睁着依然很漂亮清澈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众人。
　　可他对面的度纤看的很清楚，江为锦的眼睛里，有光。
　　很微弱很微弱的那么一点，可是从未熄灭过。
　　就好像始终有一个信念在背后支撑着他，告诉他，他一定能撑过去。
　　度纤很讨厌这光，他让人用长纤刺进了江为锦的指甲里，看他整个人疼的缩成一团，从喉咙深处发出内脏都被挤压蹂躏的呻吟声，看着他活活痛昏过去，才命人把他拖到新的牢房里。
　　“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江为锦浑浑噩噩的，他觉得嗓子干渴的要命，又觉得双腿断裂一样的痛。
　　迷迷糊糊的，他想：我是快要死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到有一双手轻轻地碰了碰自己。
　　江为锦害怕地一缩。
　　他怕又要去受刑，整个身子都弓起来，好像这样就能让别人看不见他似的。
　　“素枫。”
　　江为锦一愣。
　　他睁开肿的老高的眼皮，做梦一样的仔细看了看眼前的人：“陆，陆卿，我是在做梦么？”
　　陆卿不敢碰他，只能跪在地上，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
　　“不是梦。”
　　陆卿的心像是被人揉成了七八瓣，每一瓣又都掰碎了扯烂了：“我来瞧你了。”
　　江为锦靠在他身上，忽然察觉到脸上湿润润的：“你哭了？”
　　“没有。”
　　骗人。
　　明明说话声音都一直在抖，抖的这么厉害，好像受刑的人是他一样。
　　陆卿把药从怀里掏出来，给江为锦烂的厉害的腿上药：“有点疼，你忍一忍。”
　　江为锦微微一笑。
　　这几天，他好像已经尝遍了人间所有的苦，这点疼又算什么呢。
　　陆卿把破碎的布料从他皮肉上揭下来，又把烂肉割去。
　　江为锦闭着眼睛，所以没有看见陆卿死死的咬着嘴唇，洁白的牙齿都深深地扎进了肉里。
　　不这样做，陆卿怕自己会忍不住叫出来，忍不住把这里的人都杀了。
　　然后带江为锦离开这里，离开京城。
　　“你怎么进来的？”
　　“劳业息。他认识诏狱的人。”
　　江为锦点点头：“以后就别来了，免得连累你。”
　　“不。”陆卿眼神冰冷：“我带你走。”
　　他说着就要抱起江为锦，江为锦一点力气也没有，也根本拦不住他。情急之下，轻轻地呻吟了一声。陆卿果然立刻就停了。
　　“我不出去。我出去了，我所有的苦都白挨了。”
　　江为锦说：“我只能堂堂正正的从这里走出去，我要还老师一个清白。陆卿，你是知道我的，这全天下，没有人比你更知道我。如果我就这么走了，那我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陆卿看着他：“可是留你在这里，我还不如死了。”
　　江为锦伸着脖子，在他的下巴上轻轻亲了一下：“你放我下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这个时候，哪还有时间听什么故事。
　　可陆卿就听他的，握着他的手，两个人依偎在一起。
　　江为锦：“其实我小时候很调皮，我不爱读书，总觉得书里的故事都是假的，没有意思。我爹骂我，说我将来肯定是个败家子。只有一个人，他对我说，我很聪明，对文章也有悟性，将来一定能有所作为。”
　　陆卿低声：“那个人就是韩丛郸。”
　　“恩。那时候他已经写出了《悦庭阁》，闻名天下了。可我不认识他，觉得他是在骗我。他就说，下月他就要参加科举，如果他考中了状元，就收我为徒。”
　　那一年，韩丛郸一举夺魁，成了天下学子之首。
　　“很多人都怕他，觉得他恃才傲物，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我起初也这么觉得。其实他人很好，他还喜欢”
　　画画，只是画的不太好，说自己的才能都用在了做文章上，一点儿也没分到别的地方去。”
　　陆卿低低的“恩”了一声。
　　“他还很顽固，也不解风情。他当上状元的第二年，就向皇上请调去江西修书，那儿那么远，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放着荣华富贵不要，而去做这些事，江西又不是没有教书先生。”
　　“可他说，等你长大后就知道了。”
　　“他去了半年，就是这半年间，师娘生了重病，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病逝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进宫向皇上说什么晋科科举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恨他。我抱着当时还那么小的小师妹，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真是无情无义，心里面谁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我不小心进了他的书房，看见了满满一抽屉的纸，上面翻来覆去的只有一句话。”
　　————若回当年深梦处，何处方能闻绵香。
　　韩丛郸的夫人，小名就叫绵香。
　　而他梦了千回百回，却始终都见不到那个人了。
　　“我在临城治水的时候，在同德书院见到了一群书生。他们供了老师的小像，奉他为尊，为了他宁可淹死也不离开。就是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老师当年坚持的是什么。”
　　是苍生。
　　是大梁的万里疆土，和这土地上的千万子民。
　　所以他毅然地离开京城，去江西修书讲学，去看看这偏远地方科考之难。又不惜顶撞皇上，冒着被弹劾的危险推行“晋科科举。”
　　“只是我知道的有些太晚了。他被祝天冬抓进诏狱，全家被抄，所有的心血都毁于一旦。”江为锦趴在陆卿的怀里，说：“其实，谁都不知道，中间我有偷偷地进诏狱瞧过他一次。”
　　就是在韩丛郸被抓的一个月之后，韩家被抄的当天。
　　他偷了梁承韫的令牌，跑来了诏狱。
　　里面阴冷黑暗，四处都是惨叫声。江为锦怕的要命，一面走一面看，入目的都是些死气沉沉的人。他们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呆滞的一动不动。
　　好像除了死，别无所求。
　　江为锦在最里面的牢房里找到了韩丛郸。
　　可他几乎已经认不出来自己的老师了。
　　面前的人眼睛被挖掉，只余下了两个黑漆漆的窟窿。腿上的血肉被剔了大半，能看到白色的骨头和上面的筋肉。
　　那个曾经拿着笔，写下惊艳天下文章的手指也断了，腐肉横生。断指处只是用肮脏的布随便的裹了一裹，上面趴满了苍蝇。
　　江为锦跪在牢房前，哭的泣不成声。
　　韩从郸听到了他的声音，用那张已经血肉模糊，看不出五官的脸对着他：“我被奸人陷害，非我之罪。事到如今，我也不曾稍稍妥协，你该为我高兴才是，有什么好哭的。”
　　他还要江为锦写下书信，以表明和自己断绝关系。
　　江为锦知道韩丛郸是怕连累自己，于是拼命摇头：“我不怕。”
　　“傻孩子。”韩丛郸说：“你聪明机敏，如果好好学习，将来成就不下于我。我走后，大梁文坛不能再没有你，晋科科举也需要一个人来推行，你就是最合适的人。”
　　江为锦还是摇头。
　　韩丛郸：“瑶瑶也需要你。”
　　江为锦一下子顿住了。
　　韩丛郸：“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没有好好地对她，也不能看着她长大，只能托付给你。素枫，你心地善良，做事也周全，只有一样，就是思虑过多，其实世上的事，不如意的十之八九，哪能都周全呢。皇宫之内，步步惊心，你以后要多顾着自己。”
　　他语调忽然转为凌厉：“话已说完，还不快走！”说完就转过身去。
　　江为锦看着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却再也没等他回过身来。
　　那一眼，就成了最后一眼了。
　　陆卿听到这里，想到当年才十几岁的江为锦看着恩师惨死，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江为锦摇摇头：“不。”
　　他从诏狱回来就去韩府找韩瑶，可是祝天冬雷厉风行，韩家家产被抄，男的抓去做劳役，女的充作官妓，一夜之间，韩府就没了。他拿了银子去赎人，求爷爷告奶奶，问了无数人，才知道韩瑶已经被带走了。
　　江为锦咬牙去找梁承韫，最后才在军营的帐篷里找到了她。
　　可是韩瑶已经死了。
　　衣不遮体，伤痕无数。腿上胸口上脸上，都是被蹂躏后的血痕。
　　那一双曾经给自己做过玉子糕，笑着弹琴给自己听的，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已经发青，上面的指甲被生生磨掉，全是血沫。
　　江为锦无法想象她生前该有多痛苦。
　　也无法想象为什么会这样。
　　老师没有做错事，韩瑶也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
　　为什么。
　　这就是天道，这就是公平么！
　　江为锦真的不明白。他抱着韩瑶的尸体，坐了整整一夜。
　　迷迷糊糊间，就想起自己曾经在书中看过的：
　　世事无常，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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