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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柳絮渐歇时
当柳絮悄歇,葵花向阳的季节到来时,便是满眼梅子青黄的景象,夜雨之后的芭蕉浸染着明媚的新绿,印上了身旁的纱窗,水晶珠帘之外,纷呈出脉脉的离光,微微轻澜浪进了门廊里来,携着些些湿热的风儿掠过窗台,那院中的蔷薇香就恣意芬芳起来。
桌上的果盘里盛放着小环新摘的枇杷,金灿灿地堆了一盘,像黄金果子,煞是好看,又象征着富贵吉祥,这一日便是十三格格温恪烁澜公主出嫁的日子。
宫里早打发了人来送信,让母家的亲眷都穿戴整齐,前去顺贞门候旨为公主送行,章佳氏参领的府邸里上下于是都起了个大早,将前几日就开始装扮喜气一新的庭园又从头打扫了一番,冬哥儿也提早一日回了宫里去,除了与妹妹话别,更重要的是此次由他亲送婚嫁队伍远去蒙古,诸事浩繁,均需一一准备打点,既是妹妹的终身大事又是外交联姻,自然容不得半点差池。
这天,玉荞也起了个大早,章佳老夫人同意带着她一同前往顺贞门话别送亲,但因为她既非外妇又无封号,没有圣谕本不得踏入紫禁城,所以章佳老夫人让她装扮成府里的贴身丫头,带着随行前往。
出了参领的府邸来,随行在老夫人的车辇里,喧嚣热闹的大队伍在沿途百姓的观瞻簇拥之下一路浩浩荡荡,向皇城进发而去。
抵达皇城根下,下了车辇来,改用步行,穿过神武门,顺贞门就在前方,扮成侍女的玉荞跟着章佳老夫人沿着甬道旁静静垂立,等着皇上的恩典,那周遭内外早已是排列了无数的宫中亲眷和蒙古杜棱郡王的迎亲队伍。
吉时一到,就见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从皇城内廷喧喧而来,门外侍立的众人立刻跪地拜伏下去,不得抬眼。
康熙领着一班妃嫔在队伍簇拥的中央昂首阔步而出,鼓乐之声煌煌泱泱奏起,迎面奔来一个风华正茂的健壮少年,意气昂扬,握拳捏胸,跪地下去行了个蒙古的大礼,唱道:“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翁牛特部杜棱王仓津得蒙圣恩,有幸请得清国大皇赐予公主,臣婿仓津不胜感激,盟誓将世代忠于清国,为清国效力,谢天恩陛下!”说着更伏低了几分,以唇亲吻上了康熙那龙腾祥云的鞋头。
康熙沉吟一声,只道:“从今往后,朕就将最心爱的公主交到你的手上了,一切荣宠都昭示你翁牛特部对我大清的忠心,不要教朕失望!”仓津再重重顿首。
队伍里的蒙古迎婚特使用蒙古语念叨起来,皇城内的大内太监婚使也用汉语抑扬顿挫地唱咏:“百年好合~富贵绵长~琴瑟和谐~永俦偕老~甜蜜恩爱~意笃情常……”
在这锣鼓阵阵宫乐啸啸的时刻,穿戴一新的胤祥手牵着红盖覆头的烁澜,一步一步从掬画轩经由万春亭和浮碧亭一路向顺贞门走了出来。
他只觉妹妹的手心里渗出了密密的汗,自己也不免惆怅起来,从小形影不离的妹妹就要远嫁他乡了,再见不知又是何年?
“哥,”大红盖头下的烁澜哽颤颤地开了口来,更抓紧了胤祥的手,“我舍不得你!”
两人脚下的步履不敢停歇,一路走去,胤祥柔声软语道:“好妹妹,今儿是你的大喜日子,听哥的话,不要哭鼻子,哥答应你过上一两月就会去蒙古看你。”
“哥,你可不要骗我!”放在胤祥掌中的手忍不住颤了起来,那锦绣琉璃似的流苏之下传来了抽泣的嗓音,“烁澜要是在蒙古不习惯,怎么办?想念十三哥,想念十五妹,可怎么办?”
胤祥故作轻松道:“傻瓜,烁馨妹妹下月这个时候也要出阁了,哥保管会来一一看望你们的!到时候,你可得好好费点心思看怎么招待哥呢!哥最爱吃他们的乌兰伊德,要上好的精肉,不要见半点的血渍!”
逗得烁澜忍不住噗嗤了出来,还带着哭腔笑道:“哥,你真刁钻,他们哪有那么精细的做工?你以为是在紫禁城里头啊?”
兄妹俩闲聊着美好时光,不知不觉就已然走到了顺贞门前,众人忍不住抬眼,那大红盖头明媚鲜艳,大红喜服的格格别样贤淑,那旁边擎着她手的阿哥一身宝蓝,澄澈清透,更衬得其上一张冠玉色的俊颜顾盼生辉,立于当前,气宇轩昂,神采飞扬。
烁澜走近了康熙的跟前,康熙轻声细语,仿似温言劝慰了几句,再转身道:“十三阿哥,带妹妹去吧!”身后的德妃娘娘只捏紧了罗帕,掩嘴沉寂,身边的容妃娘娘不禁抬手轻轻拍了拍她,方才缓解了一下。
胤祥应了一声,护送烁澜走向冠冠华盖喜绸装点的轿辇,迈步登上去的一刹,突然回身,抓紧了胤祥的手,不肯撒开,道:“哥,我不要去。”
此种场合,幸而乐鼓喧天,亲眷大臣们都远远地侍立,不曾听得真切,胤祥轻道:“烁澜,哥不是跟你都说好了吗?”
“我还想看看姥姥,姥爷,他们可都来了?”烁澜突然执拗起来,胤祥极目四望,瞟见了那立在墙根下的姥爷和一家亲眷仆妇,姥姥身侧的丫鬟正是玉荞,此刻正跟着抬眼,与他四目相触,一切尽在不言。
姥姥和姥爷已是霜发鬓染的老人,却只能眼巴巴地垂手侍立,望着自己的外孙女远走高飞,皇上天子跟前,不敢靠近,只能情愫暗藏,远远地目送,欲言还休。
烁澜陡然掀翻了盖头来,转头冲那墙根边叫了一声:“姥姥姥爷,外孙女儿走了!”
此举惊世骇俗,可却无人怪责,康熙压抑了眼眶的热浪,一挥手,胤祥便帮妹妹重新盖了盖头,送上了车辇里,返身一拍掌,铿铿锵锵地便从皇城东侧奔来一队侍卫,正蓝旗的本班。
跑到跟前,胤祥扬声喝道:“送公主出发!”
眼见着浩浩的队伍沿着皇城的甬道鱼贯而去,渐渐远了。
章佳老夫人原本说这些日天气晴好,便叫玉荞和自己的儿媳妇陪着自己去就近的智化寺里烧香祈福,玉荞欣然同行,可是没有料到的是,刚点了两炷香,递给老夫人和她儿媳妇,跪拜下去,门外就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之声纷至沓来,旋即冲进来两队全副武装的八旗兵士,眨眼就将这个大悲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章佳老夫人和她的儿媳一阵惊惶,玉荞和她们一样,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惊恐得心里一沉,可冥冥之中玉荞心里就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出了什么事情?”章佳老夫人忍不住向前头的兵卒问道。
那士兵并不答话,只是板着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周围兵卒一拥而上,用冷冰冰的大刀将玉荞团团架住,玉荞心里一凛,面上却渐渐镇定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章佳老夫人的儿媳惊道。不用多说,章佳老夫人自己也隐约感到了一些蹊跷。
门外踏进一人,身着金黄的八旗武士服,章佳老夫人定睛,认得他是步军统领隆科多,隆科多喝道:“皇上有令,将苏州优伶颜玉荞速速缉拿审问!”
“颜姑娘到底犯了什么事?”老夫人问道。隆科多面罩寒霜,阴恻恻冷笑了一下,道:“既是大事也是小事。”手中一扬,“带走!”
老夫人再道:“隆大人,十三阿哥如今不在京城,他是不是也知道此事?”
隆科多面上稍稍松动了一下,回身恭顺了姿态,温言道:“诚如老夫人所言,十三阿哥与此事无关,请老夫人不要再问,皇上圣意难测,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说着,羁押了玉荞,扬长而去,留下章佳老夫人满心忧虑。
儿媳不禁道:“额娘,皇上抓玉荞去的事难道真的和十三阿哥有关?”老夫人厉色道:“多嘴,刚才隆科多不是说跟十三无关吗?”
“额娘,儿媳是怕十三阿哥回京,终会知道玉荞姑娘的事……”老夫人再瞪她一眼,心中不免沉甸甸的,回身面向头顶那尊大佛,闭目,心中默念了起来。
养心殿的东暖阁,隔扇后的西向里间,隆科多跨步迈了进去,冲那龙案之后的明黄身影拂袖一揖到地,道:“奴才隆科多向皇上复命,苏州优伶颜玉荞已然羁押收监,想请皇上示下,是不是送往刑部审讯?”
龙案后正批阅奏折的康熙微微抬眼,反问道:“你认为此事是由她一个民间女子发端?”
隆科多一愣,哑然道:“这……”
康熙将手中朱笔一抛,道:“人家都说是你九门提督隆科多派手下巡捕尔多海兴风作浪,将这个颜玉荞献与太子金屋藏娇!还有人说你隆科多素与八阿哥酒友相交,感情弥笃,实则拉帮结派,结党图谋不轨!”
一听康熙的句句问责,隆科多额间冷汗淋漓,忙不迭的辩解道:“皇上明鉴,此事绝非奴才指使,亦非奴才兴风作浪,奴才与八阿哥也只是一个酒桌喝过酒而已,拉帮结派可是从何说起?只怪奴才管理不力,致使下属为非作歹,等到奴才知晓,要追查到底之时,尔多海早已逃之夭夭!”
康熙却面上绽笑,道:“可惜尔多海早已经被杀人灭口。”
隆科多伏地,只点头捣蒜,扬声连连道:“皇上,皇上,奴才句句属实,奴才真的没有跟八阿哥拉帮结盟图谋不轨,奴才一心只忠于皇上,也巴望着太子治国理政,早日成才,奴才怎可能如此戕害太子呢?”
康熙听他这样信誓旦旦,绕过几案,伸手扶起他,悠悠道:“隆科多,你跟朕多年,也知道你忠心不二,朕信你就是,不过,看来此事背后倒真是藏着个幕后黑手,朕倒小看他了,他会是谁?”
隆科多暗自松了口气,再连连道:“皇上,我想八阿哥也应该和此事无关,他也曾向奴才诉过冤屈。”
“朕知道,隆科多,你先下去吧。”康熙向他挥了挥手,隆科多立刻躬身退走。
康熙眼中精光一闪,眼前蓦然浮现出四阿哥参禅打坐的影像来,不觉郁结在心。
铁门哐啷一声,开了,陡然从铁栅之外射来一束圆锥修长的光束来,密密的细尘飞旋,照到了这不足一丈见方的空间。
有个脚步声笃定沉着地走了过来,身后一阵悉簌作响,陡然喝道:“颜玉荞,还不快过来叩见皇上!”
此时正恹恹隐伏在稻草堆暗影里的玉荞冷不丁被惊醒了过来,听说是皇上来了,也是稍稍惊诧了一下,缓缓侧脸抬眼过来,终于看见了站在光柱之下身着九龙飞天的皇帝,一脸精神矍铄,并无厉色,却暗含威严。
“你就是从苏州来的昆曲戏子颜玉荞?”栏槛外的康熙悠然问道。
玉荞轻轻点头,康熙道:“你告诉朕,到底是谁要将你献与太子?太子受贿贪赃,是不是将这笔钱银用于修建了芷琼园,只为了让你安居于此?”
“我不知道。”玉荞道。
“大胆!”梁九功喝道。
康熙抬手止住了他,又问:“早前是不是有个八阿哥将你带到王鸿绪府中唱曲?”“是。”
“他们可有说起要将你献与太子?”“我不知道。”
“那么,又是谁将从太子的芷琼园里带走的?”康熙再问。
玉荞心里一阵抽紧,慌道:“没有,我不知道,我只想问问皇上,民女到底犯了什么罪?要被关押在此,还得受到这样的审问?”
“大胆!算你祖宗烧了高香,才得到皇上圣驾亲自来问你话儿,否则,将你往刑部一送,你休想狡辩!”梁九功只觉她是个不识抬举的女子。
“罢了,梁九功,今儿到此为止。”康熙说着,就转身走去。
玉荞心里猛沉,冲上来抓紧了栅栏,叫道:“皇上!”康熙微微顿了下步子,玉荞恳求道,“玉荞知道皇上乃千古明君,请皇上格外开恩,民女做错的事自由民女一人承担,求皇上放过所有无辜的人!”
康熙负手立身,并未回头看她,脸上却暗自滞了一下,问道:“朕想你说的是香雪戏班吧?”
话到一半,径直走出了牢狱去,梁九功回身,凑近栅栏,沉声道:“可能你还不知道,皇上也想找到你们戏班的人,可他们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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