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风港（民国）

　　他轻易便肯原谅她——其实这本不怪她。是他一直在跟自己憋着劲，恨自己太不争气，令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夺走了他的心志，还有，一想到录太太得意的嘴脸他就浑身不适。所以他脸庞线条依旧冷硬，不见丝毫柔化的迹象。
　　他心里所想，录婷是不可能知道的。她以为他不想听她说话，声音渐渐变小，最后消失。然后黯然低下头。
　　她低头的样子也好看极了。眯眼细瞧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他到底没有忍住，问：“你今天用的是什么香？”
　　录婷惊讶，答：“是表姑选的，我不知道。”她认为既然他还有心情问她这种问题，就表示他还是相信她的，气……应该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吧。两个人就这样心里各自揣着事，竟也和平度过余下的时间。
　　录婷是个果决的人，录德丰曾说她遇事当机立断，不喜欢拖泥带水。再见到录洁时，录婷没有辜负这个评价，直接跟她摊开了。
　　“你们急着叫我来香港，就是这个原因？”
　　录洁脸上的笑顿时挂不住：“哪有……”
　　录婷看着她心虚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心里落空，越来越难过：“仔细想想也是，爸妈把我丢在苏州那么多年，要是真有心，早就叫我过来了，怎么会拖到现在？”
　　录洁急忙辩解：“不是的，爸爸是真的想你了。”
　　张肃宇已经走到门口，录婷不好让他等自己，遂不多和她废话，决然扔下句“你跟妈说一声，明天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住”便离开了。
　　回到太平山，挂壁的大自鸣钟刚好敲响——九点整，录云房间的灯已熄了。录婷打消去向她道别的念头，一个人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收的，她来港时行李就被抢了。录婷一边叠着衣服一边克制自己不要去憎恨自己的亲人。他们抛弃她，又不是现在就有的事，她何必紧紧抓着不放？这些年在苏州，她过得不是很好吗？如果他们不要她，她再回苏州就是。天大地大，有的人甚至可以四海为家，她干嘛非要寄住在张家令表哥误会、令自己难堪？
　　她到底没能跟录云说上话，因为隔日录云病情便加重了，躺在床上没有意识。录太太老奸巨猾，大清早来到张家后对女儿哭诉这些年日子自家过得有多凄苦：录德昌跟录云一样大病小病不断，几乎把家里掏空。且三个孩子里没有一个能让她省心——录平学业不精，录太太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塞进寄宿学校，录娜最小，可她生不逢时，没了张孟和的支持，录家每况愈下，已经不能再好好培养她了。老三录洁不用讲，年纪轻轻找了个好男友，可惜陈家不情愿。
　　她说得声泪俱下，教录婷无法狠下心去顶撞她。但是她决心要离开张家，只说：“我想回家。”
　　录太太见她如此坚定，干脆破罐子破摔：“回家是不成的，你别想了。”
　　录婷皱眉：“若家里没有地方，我可以挤一挤。”
　　录太太能在张家讨口饭吃，当然不是单单凭录云，从西洋哲学层次上来讲，她自身的主观能动性也很强。女儿明显是铁了心要回去，她知道录婷回去了就意味着她的计谋就此泡汤，录洁婚事一定告吹。那么到时候就不是录婷一个人怨恨自己了。横竖两个女儿不能兼顾，不如先权衡利弊再决定取舍。昨夜录太太辗转反侧，思来想去还是按原计划行事最有利。因为一旦录婷的事成了，不光是录洁，录家所有人都会从中受益。更何况在她眼里，张肃宇虽然算不上十佳女婿，但是谁都不能否认他是个很好的择偶对象——有钱，念过西学，长相也说得过去。总之日子一长，女儿会体会到这其中的好处，也会明白她的一片苦心。
　　她今天早上过来待在张家的时间也不短了，从头到尾没有听见张肃宇开口让录婷走，心里就更有底气——这不明摆着他也有意？
　　录太太深吸一口气，恨自己一副玲珑心肝，怎会生出这么个不开窍的女儿：“不成，你得住在这里。我们家常年受你表姑照拂，她这次病情凶险，你得留下来照顾她。”
　　录婷盯着地毯上精致繁复的花纹，说：“她有家庭医生照顾。”言下之意，是不需要她再多此一举。
　　录太太巧舌如簧：“医生只是有病医病，哪能精心照顾人？且你表姑是心病太多，医不好。得需要有人开解才行。我得照看家里，不能天天陪她。你的弟弟妹妹又在上学，你呢，就当帮家里一个忙，等她好了，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绝无二话。”
　　她这缓兵之计用得十分高明，真教录婷为难。录太太不急，知道她听进去了，再不开口，等她慢慢想通。
　　录云对录婷确实很好，现在录云病了，录婷不去照顾反而跑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没过多长时间，录太太就听到了称心如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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